黑魁蹲在地上,隻跟方非一般高,它年紀老邁,雄風猶在,路人見了,都忍不住多瞧幾眼。
“黑魁。”方非撫摸著黑狗頸毛,仿佛還在做夢,“你來得可真巧……再晚一些,我也許就要死了……”說到“死”字,他抬眼一望,河水照映落日,平添了繼續淒迷的血色,灰白的水泥橋橫貫河上,就像是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痕。
“……比起那刹那的浮生,死亡才是萬古長存……”方非輕輕的念出這句,還沒說完,黑狗發出了一聲長長地嗚咽。他應聲望去,那雙碧綠的眼睛閃動著柔和的水光,這一刻,無知的獸物化身為人,眼裏充滿了深沉的感情。
“黑魁,你聽懂了嗎?”方非心裏一陣隱痛,“好奇怪啊,我想起了這句話,可又忘了在哪兒聽過”。可是,死亡真的很好啊,我還是希望爸媽活著,黑魁,爸爸是個好人他最高興的就是教我寫字,他送給我的毛筆,我還留著呢……
“媽媽教人彈琴。現在大家都彈鋼琴,學古琴的人很少。可是媽媽常說,彈鋼琴要激情澎湃,彈古琴卻要心如止水,這世界上激情澎湃的人多,心如止水的人少……心如止水,我也做不到啊,我彈著彈著就會睡著要是,要是他知道我和人打架,還不知道怎麼想呢……”
多少天來,方非把傷痛深埋心底,從來沒向人吐露過一句。這是不知怎的,竟把老黑狗當成了最親密的朋友,把對父母的懷念絮絮地說了出來。老狗默默的聽著,不時嗚咽一聲,伸頭蹭一蹭方非的胳膊。
天色漸漸黑盡,方非的心也平靜下來,他衝著黑狗歎氣:“黑魁,這些話我隻跟你說,你可不要告訴別人!”黑魁盯著方非,默默的點了點頭。
方非心中驚訝:“這狗兒真靈,幾乎跟人一樣。”他的膝蓋更加疼痛,隻好一瘸一拐的推車回家。路過一家雜貨鋪,黑魁停了下來,歪著頭向店裏張望。
鋪子裏的小電視正在播報本地欣慰。夠看電視,實在稀奇。可是方非並沒有留意,他的目光也被那條新聞吸引了。
電視裏,主持人一臉嚴肅:“今天上午十點左右,動物園的鳥語林遭到了一群蝙蝠的襲擊。她們衝破鋼絲護網,吃光了林中的鳥兒,就連最大的金雕也沒能幸免……”畫麵切換到鳥語林,圖像模糊不清,下麵注明手機拍攝。
屏幕上滿是鳥類殘骸,一個女飼養員正在抹淚,一個男飼養員用捕鳥網扣住了一直碩大的蝙蝠。蝙蝠左衝右突,發出尖厲怪叫,兩隻血紅眼珠,射出奇異的光芒。
“張教授,您見過這樣的蝙蝠嗎?”主持人向一位老者討教。
“沒,沒有”張教授擦了擦頭上的汗。
“蝙蝠不是夜裏活動嗎?”
“蝙蝠夜裏活動,那是因為昆蟲多在夜間出沒,久而久之,蝙蝠視力退化,發展處一套聲呐係統。我們知道,鳥兒是白天活動的,呃,如果這些蝙蝠以鳥類為食,那麼白天活動也很合理……”
“有吃鳥的蝙蝠嗎?”
“秋季食物短缺時,歐洲的大山蝠會襲擊鳥類,可那都是小型的鳥雀,比如麻雀和斑鳩,可是——”張教師下意識支起身子,“絕不包括成年的金雕,成年金雕翼長兩米,是大山蝠的四倍”
“這些蝙蝠為什麼以鳥類為食?”
老頭兒給這些人逼得走投無路,一個勁兒擦汗:“我說過,這是一個危險的變種,我想好好研究……”這時捕鳥網撕開一道縫隙,蝙蝠鑽了出來,衝著鏡頭瞥了一眼,刷的一聲飛走了。
“真是一場謀殺,蓄謀已久,來去匆匆!”主持人一臉凝重,“我們沒有捉到蝙蝠,但瞧剛才的畫麵,蝙蝠正在看著我們……”
電視裏反複播放蝙蝠觀望鏡頭的畫麵,紅眼珠溜溜亂轉,方非隻覺那雙眼睛盯著自己,仿佛在說:“你逃不掉的,我正在看著你呢!”
他像是著了魔,呆呆的站在那裏,直到雜貨店的老板長籲短歎,他才醒過來,可是低頭一看,老黑狗不見了。
回家時大門虛掩,門縫裏透出燈光,方非知道伯祖母為人小心,隻要在家,必定插上門閂,就算不在,也要加上一把大鎖,所以暗自奇怪,輕輕推開了院門。
桌上飯菜已冷,伯祖母不再客廳,方非鼻青臉腫,害怕老人盤問,他溜到衛生間,打算梳洗一下。
途經老人臥室,門裏傳出激烈的爭吵聲:“這件事不行”說話的是伯祖母,斬釘截鐵,聲音裏透出一絲焦慮。
方非不由豎起耳朵。沉寂了時許,伯祖母又說,“要是不嫩歸化,神光泄露,全都完了沒錯,對頭是來了,可他不是那個人直覺?四十八年的等待就憑一句直覺住口,想一想,從古到今,你犯了多少錯”
爭吵聲越來越響,放飛忍不住大叫:“伯祖母”
房門吱呀開了,老婦人慌張探出頭來:“咦,你回來了?”方非向門內張望,可是不見有人不由十分納悶:“伯祖母,來客人了嗎?”
“客人?”一轉眼,老婦回複了平靜,“沒有啊!我等了你老半天,剛才睡著了。”
“你剛才在說話!”
“說夢話吧。”
夢裏跟人吵架?方非心中犯疑,上下打量老婦,伯祖母若無其事,反問:“你的臉怎麼回事?”方非頓時一陣慌亂:“騎車騎車摔得!”
伯祖母看了放飛一眼,淡淡說道:“飯菜亮了,我去熱一下……”
吃罷飯,老擺鍾以敲十點。老婦心事重重,端著煙杆一口未抽,任由香草嫋嫋燃盡。
“伯祖母!”方非想起了一件事,“黑魁回來了嗎?”
“啊?”伯祖母吃了一驚,“它不在家嗎?”
“我出去看看。”方非挑了幾塊排骨,快步來到後院。老黑狗聞聲從狗屋裏鑽了出來,見是方非,喔了一聲,無精打采的趴在地上。
方非扶摸黑狗的頸毛:“怎麼了?不開心……”老狗的鼻子裏哼了一聲,抖擻站了起來,叼了一塊排骨,咯崩咯崩地嚼了起來。
它吃完了骨頭,趴回地上,似乎不勝負荷,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方非返回客廳,擔憂說道:“伯祖母,老黑病了!”
“不,它沒病!”伯祖母幽幽的歎了口氣,“他隻是老了!”
回到臥室,老擺鍾敲到11點。方非膝蓋腫的厲害,忍痛寫了幾頁作業,忽聽篤篤敲門,開門一看,不見有人。地上放著一個瓷瓶,瓶上壓了一張字條,用毛筆寫著:“敷在傷處。”
筆記是祖母的,瓶子裏裝著藥酒,透出一股奇香。他拿著字條,不覺眼眶潮濕。他關上了門,用藥酒塗了一遍傷處,隻覺渾身清涼,痛楚似乎減輕了許多。大約太過舒服,他關燈躺下,不一會兒就迷糊起來。
一陣呼嚕聲把他驚醒。方非一張眼,兩團綠光近在眼前,他一驚坐起,綠光逼得更近,熱乎乎的氣息碰到他的臉上。
“黑魁!”方非一愣:“是你?”
老狗一聲不吭,叼住了少年衣衫,方非不由隨他下床,赤裸的雙腳踩著樓梯,悠悠的涼氣直透腳心,經過老人的臥室,門裏傳來細微的鼾聲。
來到客廳,月光入戶,被門窗剪下了一角,樹影投入廳中,好似一隻沉默的幽靈。
老黑狗跳上飯桌,人立起來!他的嘴裏叼了一支毛筆,對著那張墨龍大畫,又點又畫,似模似樣。
這一刻,方非見到了生命最奇特的情景——這隻大狗在畫墨龍的眼睛!
他呆在那兒,仿佛失去了知覺。“這都是夢”他拚命提醒自己。可是黑魁點完了龍睛,跳下桌子,叼著方非的衣角,將他拖到了一邊。
墨龍蠕動了一下!緊接著,龍眼亮了起來,發出慘淡的綠光。方非的神經也快要繃斷了,可是更離奇的還在後麵——墨龍掙了一下,從畫紙裏探出頭來。
龍頭十分碩大,龍角幾乎撐到了屋頂,接下來是他的頸,它的身,經過方非身邊,少年甚至看見了烏油油的龍鱗。
龍爪也探了出來,爪尖犀利發光。巨龍從小小的廳門鑽了出去,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墨龍飄在天上,如同一如蒼黑色的煙霧。它繞到槐樹的下麵,身子一圈圈的盤繞樹幹,直到龍尾出盡,整個兒盤在了老槐樹的樹幹上。
一條龍纏住了一棵樹!可還沒完,在墨龍的驅使下,對著滿天星月,槐樹徐徐轉動起來,好似車輪軸承,轉了一圈兩圈三圈……足足轉滿了九圈,地上傳來了細微的叮當聲。
連帶跟下土壤,槐樹向西挪移,大地活像是一個餓人,森森然張開了一個大洞。老黑狗拖著方非走到洞前,入口處可見數計石階,乳白色的雲氣從下湧起。
方非望著洞口發呆,冷不妨老黑狗從後一頂,他還來不及一聲慘叫,就的一頭栽進了洞裏。
石階深入地下,少說也有百級。驚叫聲在地洞裏激起了一陣回響。方非爬起身來,想要逃回洞口,黑狗守在那裏,衝他呲牙咧嘴,它無可奈何,隻好轉身向前。
前麵越走越亮,隱約可見階上的苔蘚。這兒像是一座墳墓,方非想起看過的盜墓小說,心理用起一股顫栗,如果遇到一具綠毛僵屍怎麼辦。他的身上沒有一槍一彈,除了引頸送死,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走了一分多鍾,石階延伸已盡,前方出現了一座石室。室內的雲氣起伏不定,籠罩著一團明亮的白光。
“全都是夢,很快就會醒的……”方非反複自我催眠,在室門前站了一會兒,好奇心催促他不往向前,走進光源一看,發光的是一塊白色的石板。
“拿起來。”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嘶啞,果決,方非下意識抓住石板,入手溫潤,好似活人的肌膚。哢嚓,石室忽地搖晃起來,猛烈無比,像是一艘遭遇海嘯的大船。
方非二話不說,掉頭就跑,一口氣竄出洞口,卻不見了黑狗的影子。
“黑魁……”少年叫了一聲,嗓音裏帶上了哭腔。
回頭看去,地窟有如一道傷口,正在緩慢地愈合。槐樹移回原位,墨龍也一圈圈的鬆開了樹身,綠慘慘的雙眼衝著方非筆直瞪來。
方非幾乎慘叫起來,他慌不擇路,噔噔噔跑上二樓,上樓前回頭一瞥,一段龍尾巴似飛也似鑽地進了畫中。
回到臥室,方非的心子呼呼亂跳。他不再懷疑身處現實,可他寧願活在夢裏。這一番際遇太不可思議,會畫畫的狗,鑽出畫紙的龍,還有可以移動的大樹,這都是一些什麼鬼東西?
發了一會兒愣,方非直到書桌邊,擰開台燈,仔細審視那塊石版。
石版大如書本,質地微微其中的一麵,用陰文刻畫了一個小巧的太極,可惜有白無黑,分不出陰陽兩極。
方非把石板翻來覆去,不經意碰到刻紋,忽覺指尖一熱,滾滾的熱流直衝後腦。緊跟著,他的指尖傳來一股鑽心的劇痛,方非痛得趕緊縮手,石版啪地落在地上。
方非察看手指,餘痛未消,可是皮肉完好,沒有一絲傷痕。他遲疑了一下,撿起石版一看,好在沒有摔壞,太極圖上凝結了一滴鮮血。
他心下奇怪,想要抹去血跡,鮮血卻似沁入了石版,說什麼也擦拭不去。納悶中,那滴血活了過來,化成一條血線,繞著刻紋飛快流轉一眨眼,太極圖變成了半紅半百,兩條陰陽月呼之欲出,紅魚長著白眼,白魚卻長了一隻靈動的紅眼。
太極無聲旋轉,白魚轉到了上方,紅魚落到了下方,石版上迸出炫目的強光。方非驚訝極了,伸手一摸,剛剛觸及石版,光芒一閃,石版忽然消失了!
方非一躍而起,蹬蹬倒退兩步。他半瘋半傻地坐回床頭,身下的被褥溫暖而真實,可是除了這些,四周的一切無不虛幻古怪。
“我瘋了嗎?”他將手伸到眼前,牢牢握緊成拳,指甲陷入掌心,刺痛的感覺分外強烈。
方非閉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又將濁氣呼出。他慢慢睜開雙眼,心中剛一想到石版,右手一沉,石版忽又回到了手心。
他真是快要瘋了!石版上的光芒接連閃動,赫然出現了一行青色地字跡——“朱方南明十萬急急!”
這一行字,一半像隸書,一半像楷書,起初青色濃鬱,漸漸顏色變淡。
“描下來!”果決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方非機靈一下,四處張望,可是不見一個人影。他好似著了魔,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取出了父親留下的毛筆,蘸了最便宜的碳素墨水,扯了一張作業紙,蒙住石版開始描紅。
八個字第一次見到,方非落筆的時候,卻像是臨摹了千百遍,筆走龍蛇,熟練極了,與此同時,一股血氣直衝喉頭,讓他不由自主、衝口而出——
“朱方南明十萬急急!”
一聲叫完,一行青字恰好消失!紙上字跡轉紅,騰地燃燒起來,一眨眼,那張字紙化為了灰燼。
方非吃了一驚,匆忙拂去殘灰,石版瑩白光潔,並沒燒壞變黑,他鬆了一口氣,忽聽啪的一聲,細微清脆,像是遠遠傳來的槍聲,推窗一看,遠空中出現了一朵紅色的流星,不似別的流星一閃就滅,而是化為一溜星芒,一轉眼,比起別的星星大了十倍。
方非嚇得關上窗戶,一路退回床邊,在床沿邊絆了一跤,仰麵摔在床上。
哢嚓,窗栓折斷,一團大火衝了進來。
少年失聲慘叫,伸手捂住麵頰。可是過了一會兒屋子裏一片沉寂,什麼災難也沒發生。他忍不住分開五指、向外看去,火光幽幽變淡,漸漸顯露人形,突然紅光散盡,出現了一個白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