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汗如雨下,每挪一步,都要耗盡渾身的氣力。他幾乎想要放棄,可又每每燃起希望——空桑石跟他心意相通,救人的心情越迫切,靈石的威力越強大,盡管劍陣不住催逼,可隻要方非鬥誌一起,琥珀立刻噴薄神光,將近身的劍葉徐徐推開。
時光點滴流逝,慢得難以忍受,幾枚劍葉迎麵刺來,突然逼近了他的眼睛。
這一下幾乎將方非打垮了,如果向前,眼睛勢必洞穿,如果後退,又不免亂劍穿心。這樣的進退兩難,隻有無間小道可以相比。
想起無間小道,燕眉的笑臉一閃而過,方非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迎著迫近眉睫的劍尖,奮力向前一掙。
嗡,漫天劍葉振動,銀浪似的向後退去。神劍櫚像是挨了一槍,樹幹上的孔竅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帛。號叫中,一溜火光衝開銀浪,噌地沒入前方的石壁。
方非回頭望去,劍葉紛紛歸竅,神劍櫚也平靜了下來,低頭再看,腳下金光閃爍,不經意間,他已經逃出了遊魂圈。
方非痛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身上酸痛交加,好似挨過了一頓毒打。歇了好一會兒,他起身察看阿含,小山都昏迷不醒,手裏緊握銀劍,傷口已經止血,正以驚人的速度愈合。
“咄!”阿含縱身跳起,舉起銀劍,衝著虛空亂刺。
“是我,是我……”方非閃到一邊,不勝狼狽。
阿含聽到叫聲,才發覺脫離了險境,他搖晃兩下,看了看銀劍,又瞪了瞪神劍櫚,神色時而迷惑、時而驚奇。
發了一陣呆,小山都大叫:“我怎麼出來的?”方非微微苦笑,阿含碧眼放光,在他臉上轉了兩下,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什麼,你救了我?不可能!你怎麼做到的?”
方非揚起空桑石:“我做不到,它做得到行嗎?”
“你用了空桑石?”阿含一愣,回望神劍櫚,心中又不甘,又氣惱,握緊拳頭,衝那巨樹狠狠揮舞,發誓下次再來,必要摘劍成功,好好羞辱一下這棵臭樹。
忽聽方非咦了一聲,吃驚說道:“阿含,你看這個!”他回頭一看,方非正盯著一麵石壁發愣,壁上嵌了一長長的匣子,暗紅有光,不像天然生成。
阿含想要拔出匣子,不料手指觸及匣麵,好似挨了一下電擊,不禁通身麻痹,一個筋鬥向後翻去。
“喝!”小山都雙腳落地,尖聲怪叫,“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神劍櫚上飛出來的!”方非伸手摸去,阿含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抓住了匣子。奇怪的是,少年安然無恙,他握著匣子的末端,從岩石中把匣子抽了出來。
阿含隻覺不服,劈手想要搶奪。誰知匣子上又來一道閃電,小山都飛了出去,狠狠撞上石頭,忍不住呻吟起來。
“你要看嗎?”方非好心好意遞過匣子。山都嚇得連連後縮:“別來,什麼破盒子,我才不看!”嘴裏斬釘截鐵,心裏卻很納悶,為什麼方非拿著沒事,自己連碰也碰不了。
匣子分量很輕,貼了一道金色的封皮,封皮上寫滿青字,古老得不可辨認。方非信手一摸,封皮化為了一縷輕煙。他吃了一驚,又聽吱嘎連聲,匣子自行彈開,裏黃緞鋪底,托了一管毛筆。
毛筆很長,筆管烏黑幽沉,銀色亮斑夾雜其間,好似深夜裏的一片寒星,筆鋒雪白出塵,不染一絲雜色,盡管不曽觸摸,方非也能感到一絲絲涼意。
筆管下壓了一張泛黃的字條,抽出來一看,也是奇文古篆。方非正想丟開,紙上的篆字活轉過來,筆畫好似蚯蚓扭曲,變成了一行正方小楷——
“不以力取,不以武勝,拂星亂月,七寸六分;沉木為管,金犼為鋒,舍生去死,萬符歸宗。”
剛一看完,字條呼地燃燒起來,方非憤忙張口去吹,氣息噴在紙上,整張字條化為了飛灰。
他愣了一下,拈起毛筆,筆鋒光芒四射,驅散了穀底的迷霧。
阿含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方非掉頭看去,小山都蜷在一邊,哭得十分傷心。方非不解地問:“阿含,你哭什麼?為了摘劍的事嗎?”
“不是。”阿含一抹眼淚,抽抽答答地說,“這支筆的筆鋒,是初代金金犼的白發做成的。”
方非心頭一沉:“有人謀害了初代金吼……”想著心生厭惡,舉起毛筆,想要扔掉。
“別!”阿含忙叫,“那是神眼阿瓏的頭發!”
“神眼阿瓏?”方非手上一緩。
小山都雙手合十,臉上流露出一絲仰慕:“神眼阿瓏是山都的英雄,他追隨支離邪,打敗了恐怖的大蛇,降服了無數的妖怪。他的事跡,道者至今傳唱,他的雕像,永遠站在浮羽山的山巔。”
“這支筆……”方非揚起毛筆,筆管上銀星閃爍,竟在悄悄地流轉。
“它叫星拂!筆管是星沉木,這種神木已經絕種了,筆鋒來自阿瓏的白發,藏著不朽的威力。”
方非學著燕眉,揮舞兩下毛筆,可是沒有一點兒動靜。他悻悻放下了符筆,阿含冷不丁問:
“你會符法嗎?”
“符法?那是什麼?”
小山都搖頭歎氣:“星拂挑了你,好比啄木鳥啄了石頭,草籽兒掉進了火堆。”
“它挑我?”方非想起隱書,隻覺別扭,“沒有這回事!不是說過了嗎?它是從神劍櫚那兒飛出來的。”
“對了!”阿含一拍腦袋,“三老人講過一個故事。遠古的時候,有位大道者為了逃避戰爭,得到金吼允許,進入森林隱居。他厭倦了武力爭鬥,將寶物埋在神劍櫚下,並發下誓言,如果有人不用武力出入遊魂圈,就能得這件寶物。進入遊魂圈,又不用武力,好比日月不會發光,星星不能眨眼,就連阿維蘭也做不到!”
方非用空桑石克製了神劍櫚,的確沒有倚仗武力,回想起適才的凶險,不覺心有餘悸。他不懂符法,有筆無筆沒什麼兩樣,不過回想起字條上的文字——“不以力取,不以武勝”,和小山都說的倒也相差不遠。
山都體質奇特,沒出深穀,劍傷已經痊愈,隻留下了幾道淡淡的白痕。他用彩藤編了一條腰帶,上麵兩個小囊,一個插魅劍,一個裝筆盒。方非得了這件禮物,心中十分歡喜。
走走停停,不久穿過一條峽穀,迎麵看見一帶山嶺。山嶺綿亙數十裏,四麵茂林環繞、生機駘蕩,唯獨山上石骨嶙峋、極盡荒涼。飛鳥成群地掠過山頂,發出陣陣哀叫,山坡上積漠了厚厚的塵土,看不出一絲生命的痕跡。
“呸!”阿含衝著那山,吐了一口唾沫。
“這是什麼山?”方非瞧著山勢,心底隱隱不安。
“蛇嶺!”阿含恨恨說,“這是恐怖大蛇的軀殼,山上烏煙瘴氣,就連雜草也沒有一根。”
“不!我死也不過這山。看,九環山在那兒,山腹裏有一條捷徑。”
九環山在蛇嶺的西麵,九座山峰,山腹全都中空,形如九個巨大的圓環,環環相扣,一氣貫通。兩人穿過環洞時,阿含吹起短笛,召來了一群火蝶指明引路。
走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下午,兩人才走出山腹,抵達了一道瀑布。
瀑布從百丈高空俯衝直下,注入了一條大河,水清千尺,縈繞如練,穿山越嶺,不知流向何方。
“那是靈河!”阿含指著河水大呼小叫,“它從靈樞山發端,經過玉京,向東注入無情海,它是千江之首,萬河之王,震旦中的江河,沒有一條比得上。”
方非眼看河寬水深,發愁說:“我們怎麼過去?”
“你如果高興,可以遊過去。”小山都走向岸邊,那兒生長了一棵古木,鬱鬱蒼蒼,高接雲天。正對古木,對岸也有一棵大樹,枝葉疏落,歪斜向水。
小山都麵對古木,拔下綠發,雙手搓揉兩下,銀火迸濺,升起了一縷輕煙。
煙氣還沒散盡,吱呀呀一陣響,古木低頭俯身,樹冠伸向水麵,對岸的大樹遙相呼應,也將樹幹彎曲,低頭垂向河水。
樹冠越來越低,一路延伸到河心,兩棵大樹枝幹交纏,結成了一條長長的樹橋。
阿含跳上鳥背,從天上飛過大河,方非從樹橋渡到對岸,剛到岸邊,又聽吱呀連聲,回頭一看,大樹兩兩分開,各自恢複原狀。
“喂!”阿含見他久不出聲,忍不住說,“你怎麼不問問這是什麼樹?”
方非歎了口氣,說道:“相思樹吧!”
“咦!”阿含一跳三尺,“你怎麼知道的?”
青城山中,方非曾經見過這樹。那時雙樹把門,守護震旦入口。那一晚的情形依稀在目,他的心裏湧起一陣酸楚,回頭望去,相思雙樹,形影婆娑。草木無情,也有相逄的時候。可燕眉呢?還能見到她嗎?
―瞬間,方非的心裏閃過許多可怕的念頭,他望著天上發呆,胸中好似翻江倒海。
一味想著心事,身邊風物萬變,他也沒有留意,走了一程,忽聽阿含一聲歡叫:“界碑樹到了!”
方非一抬頭,另見一棵奇樹,樹木半枯半榮,一半僵死如石,一半綠意蔥蘢。幹枯的一麵,形如巨碑聳立廠寫滿了古老的碑文,筆畫隨心所欲,可是字字深入樹中,曆經萬古風雨,也沒磨滅半分。
方非端詳那碑,一個字也不認識,不由問:“阿含,碑上麵寫的什麼?”
“支離邪的符文!”小山都跪了下來,衝著界碑樹叩拜三下。
“它有什麼用?”方非滿心好奇。
“為了守護!”
“守護什麼?”
“守護一樣東西!”阿含的聲音又輕又細,仿佛害怕驚醒了什麼,“山都一族,都是支離邪的看林人,隻要界碑樹沒有枯死,我們就得永遠守護下去。”
“守護什麼?”方非忍不住再次發問。
“裸蟲!”小山都站起身來,神情嚴肅,“我們該分手了!”
“分手?”方非吃了一驚。
“這兒是森林的邊界!”阿含眺望遠處,又喜又怕,“再往前走,就是道者的世界了!”
“道者的世界!”方非心房一縮,身子起了一陣戰栗。?“出了林子,有一條山路!”阿含向前一指,“那兒常有道者經過!”
“你呢?”
“我回白廳複命。”阿含跳上赤明鳥,向方非招了招手,一陣風鑽進了林子。白羚鹿也向方非蹭了蹭,戀戀不舍地走了。
一轉眼,又隻剩下方非一個,遠方的林海無窮無盡,真不知道藏著些什麼。
好在孤獨慣了,方非苦笑一下,邁步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林子盡頭出現了一條山路。但以人類眼光看,說它是路十分勉強,路上亂石嵯峨、雜草叢生,大樹被雷電殛斷,直愣愣橫在道中。
方非一抬頭,紅日向西,就算這條路有過人跡,今天也決不會有人來了。
這念頭剛剛閃過,忽見篤篤聲響,仿佛有人手持拐杖,大力敲打地麵。這聲音越來越響,方非掉頭一看,篤,黑影閃動,橫倒的大樹上冒出來一個烏油油的怪物。
“什麼?”方非倒抽一口冷氣,後退兩步,定神打量。怪物軀幹寬扁,形似一隻縮頭的烏龜,左右各有四條長腿,又像是一隻大大的蜘蛛。
暮色中,怪物光溜無毛,渾身閃爍烏光,忽聽哢瞎連聲,它的前腳收縮,後腿撐起,整個身子傾斜向前,露出來一張凸凸凹凹的大臉。那張臉沒有五官,可是不知怎的,方非卻感覺它在盯著自己,一時心跳加快,手心滲出絲絲冷汗。
“天呐!”怪物發出人聲,好似一個男子,“那是什麼?哎喲,一隻裸蟲!”
“天呐!”緊接男聲,又響起一個女聲,“我沒看錯吧,真的是裸蟲嗎?”
怪物陰陽同體,很是出人意料。方非來不及多想,怪物邁開長腳,橫衝過來。他嚇了一跳,掉頭就跑,倉促間被橫倒的樹幹絆了一跤。方非還來不及爬起,天光一暗,哢嚓聲不絕於耳,怪物八足齊動,緊貼著他爬了過去,腹底的泥土簌簌落下,濺了方非滿頭滿身。
方非幾乎埋在土裏,忽聽轟隆一聲,身後的地皮大大震動。
“哎呀。”女聲尖聲驚叫,“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瞎!”男聲不無埋怨,“你這哪兒是開車,明明是在殺人!”
“閉上你的破嘴!”女聲尖叫,“不到平地上怎麼停車?你當我是山都嗎?可以在樹上搭巢嗎?哎,這孩子真是,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停頓一下,忽又怒氣衝衝,“你們兩個小混蛋,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去看看人家!”
方非忍不住回頭偷看,怪物八腳蜷縮,趴在地上,遠遠看去,就塊黑黢黢的巨石。啪,“巨石”從中裂開,鑽出來兩個男生。
事出突然,方非嚇得向後一縮,又見來人一大一小,大的十七八歲,粗手大腳,高高胖胖,眼睛又彎又小,掛在紅通通的胖臉上,像是一對斜放的逗號。
小的隻有七八歲,模樣乖巧,精靈慧黠,他整個兒飄浮在空中,腳下踩了一把昏黃短小的飛劍。
方非忽然明白過來,此怪物不是彼怪物,不是古怪生物,而是奇形怪狀的代步工具。
“你們好!”方非起身問候。小男孩衝他溜溜轉眼,大個兒麵漲通紅,支吾兩聲,忽地轉過身去,衝著門裏一聲大吼:“爸、媽!你們快來呀!”
“沒出息的家夥!”窄門大開,走出來一對中年男女。男的眉眼帶笑,藍袍子穿得鬆鬆垮垮,也邋遢,也瀟灑,腰纏藍色絲帶,別了一支烏黑的洞簫;女的胖胖墩墩,五官圓潤,係了一條髒乎乎的圍裙,看模樣,似乎剛從灶台上下來。
兩人走上來,中年男子仔細打量方非,笑著伸出手:“我是玄武簡懷魯!”又指身邊的中年婦女,“我妻子,玄武申田田!”又指兩個男孩,“我兒子,大的玄武簡真、小的玄武簡容!”
“我是……那個方非!”方非也想加個前綴,可是“裸蟲”兩字,實在說不出口。
兩手相握,簡懷魯上下打量少年,笑嘻嘻地說:“如果我沒看錯,你是度者吧?”方非一怔,想想返真港聽過的話,於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