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俯衝直下,一眨眼,山峰壓到頭頂,方非心頭發慌,騰地站了起來。
“進潛江咯!”申田田輕輕叫了一聲,眾人眼前發黑,水麵下降,山腳下出現了一個大洞,華蓋車像是一支銳箭,嗖的一聲射進了洞中。
觀物鏡裏一團漆黑,方非的心子別別亂跳——靈河到了這兒穿山而過,那座奇峰下麵,居然藏了一條陰河。
水勢平緩下來,地下空幽寂靜,劃水聲驚心動魄。河水忽地明亮起來,水下燃起了點點亮光,有的霜白,有的火紅,有的蒼青發冷,有的紫光融融,不一刻的光景,照得陰河一片通明。
發光的是一群小魚,數量多得驚人,想是陰河深處,亙古不見天日,如同深海裏的水族,小魚也學會了發光。光亮五光十色,宛如河中的精靈,也許因為這個原因,簡真把它們叫做“靈魚”。
靈魚活在至暗的陰河,卻有著喜樂的天性,有的沉潛在水下,搖頭擺尾,有的飛騰潛躍,小小的尾巴發出撥剌剌的水聲。它們絢麗非凡,將一條陰森森的大河裝點得流光溢彩,讓人讚歎造化的神功,有了前進的勇氣。
洞頂兩岸鍾乳密布,似有千千萬萬尊雕塑,一眼望去,漫無窮盡。方非仔細看去,石雕中間,有長手腳的魚,有持刀劍的蝦,還有舞大斧的蟹怪……無論何種生物,全都刻畫入微,就是蟹殼邊的細毛,也一根根的十分清楚——這不是天然生成,絕對出自智慧的手筆。
方非越看越驚,正要發問,簡真豎起食指,噓了一聲,低聲說:“別說話,這兒是萬妖石窟,所有的石像都是妖怪雕刻的。”
一邊的簡容也激動得發抖,聲音壓得低了又低:“看見了嗎?滿了五百歲的妖怪,都要到這兒來,刻上自己的雕像。”
方非隻覺得頭皮發炸:“妖怪為什麼這樣做?”
“隻有妖怪們才知道!”小東西的聲音活是毒蛇吐信,聽得方非毛骨悚然,懷疑他也讓妖怪附了身。
石像大大小小,怪模怪樣,處在陰河深處,格外猙獰可怕。有雕像大得離譜,綿延數十裏,無數怪嘴橫在窟頂,似乎就要張口咬來;有的小巧玲瓏,一閃而過,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參參差差的妖像中間,方非見到了兩張熟臉——大個頭的鬼眼妖蝠,長翅膀的蛇妖肥遺。
妖蝠也好肥遺也罷,還有附近的雕像,無論大小,一個個依頭順腦,衝著一隻狐狸叩拜。那狐狸人立站起,神氣活現,石眼珠靈動有光,仿佛對人說話。
“看到了嗎?”簡真說,“那隻狐狸,可是一個妖王!”
“妖王?”
“對妖怪們的大王。你瞧,它手裏拿的什麼?”
方非凝目望去,狐狸左手叉腰,右手拈了一支毛筆。少年心頭一跳:“那是……”簡真慌忙將他的嘴巴捂住:“別叫,嗐,不就是一支筆嗎?”
方非抖索索的問:“狐狸、狐狸也會符法?”
“有什麼好奇怪的?道祖支離邪的五大弟子,其中一個就是狐妖蓬尾。”
小裸蟲有點兒犯暈,一時呆呆不語。華蓋車繼續向前,一路上,群妖朝聖的情形出現了好幾次,妖王有百頭百身的蛟龍、象頭熊身的怪獸、趾高氣揚的大鳥,還有一個圓不溜丟的怪東西——方非瞧了老半天,也沒看出個究竟,隻好猜測那是一隻了不起的凳妖。
一晃眼,妖怪群裏冒出了幾尊人像,有陰沉的男子,也有美貌的女郎,方非問道:“怎麼還有人呢?”
“那不是人。”簡真搖了搖頭,“男的是魑魅,女的是花妖。”
方非心中恍然,想到雙方冤仇深重,這時並肩站立,倒也叫人稱奇。
這一座萬妖石窟,綿延了不知多少路程,妖像的數目,早已經超過了萬數的限製。活是一段長長的曆史,記載了古老生靈的榮耀和神奇。它們中的許多,都已經和光同塵——有的僵死山頂,有的腐爛海底,有的在深淵中支離破碎,更有的在人世間化成了灰。可它們的雕像留在了這兒,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造像的一刻,它們都是那樣的鮮活。
沉思間,前麵傳來叮叮響聲。簡懷魯本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應聲跳了起來,定眼注視前方。
越往前去,聲音越響,忽地河水翻湧、靈魚四躥,嘩啦,白浪衝天,冒出來一頭巨大的水怪。
怪物大得異乎尋常,聳在那兒,將一條陰河堵塞近半。它的腦袋像牛,可又無角;身子像魚,可又無鰭;胸膛左右長了一對利爪,腰身以下有一條獨腿似的尾巴。
“昂!”怪物長叫一聲,聲如牛吼,震耳欲聾。
簡、申夫婦變以臉色,雙雙揚起符筆。這時有人尖聲尖氣地說:“小不點,別擰淘氣,車裏有一個至道者、一個聖道者,你再胡鬧,他們非把你的腦漿子打出來不可。”
方非尋聲望去,前言的洞窟頂上,趴著一隻又寬又扁的怪物,少說三畝大小,長了一個章魚腦袋,五條海星觸手,圓乎乎的大腦袋上,五隻眼睛幽幽發光,其中一隻長在頭頂,衝著眾人溜溜亂轉。
“呼!”簡懷魯鬆了口氣,垂下筆來,申田田兀自緊張,指著水怪不放。
“老章魚……”簡懷魯還沒說完,扁怪物尖聲大叫:“我可不愛別人叫我老章魚。”
“那就是老海星!”簡懷魯有些不耐,“你不在海裏過活,來這裏做什麼?”
“沒看見嗎?”海星怪揚起五根觸角,借著靈魚光亮,可見觸角上纏了粗細不等的三根鑿子、一大一小兩個鐵錘。海星怪尖聲說:“我來給自己造座像!”
“嗬,五百歲的老家夥!”簡懷魯笑了起來,“老壽星,你打哪兒來?”
“北溟海!”
“那還真遠!老壽星,你幹嗎阻攔我呢?根據《道與妖的紮爾呼》,我有權通過這條水道。”
“不關我的事。”海星怪說,“都是小不點兒調皮胡鬧。”
“小不點兒?”簡懷魯指著那頭半牛半魚的巨怪,“你說這隻夔牛嗎?它還真是小巧玲瓏,我倒想把它捏成一團兒,揣到我的褲兜裏去。”
“小不點兒”聽得懂人話,登時發起怒來,嗚嗚怪嘯不已。
“小不點兒,放規矩一些。妖有妖的禮貌,別讓道者笑話我們。”海星怪說話慢條斯理,可是自有一種威嚴,“至道者,在你們的世界,大與小,是按個子計算的。在妖怪的世界,我們依照的是年紀。小不點兒還不滿五十歲,對我來說,隻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娃娃。它是個孤兒,剛一生下來,爹媽就遇上了風巨靈。我經過的時候,它在海島下麵嗷嗷大哭,島上麵都是它爹媽的遺骨,說起來叫人心碎,連一塊像樣的骨頭都沒有。這一次為了造像,我要離開亡靈海,如果把它一個人留在海裏,不出三天,就做了孽蛟口中食兒。”
海星怪說話的時候,“小娃娃”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一門心思地攪水玩兒,掀起小小浪花,幾乎兒把華蓋車打翻。
“嗐!”簡懷魯拍手稱讚,“老海星,你有一副好心腸!”
“妖也有妖的良心。”
“嘖嘖,妖怪裏的慈善家。老海星,我們可以過去了嗎?”
“請便,不過……”海星怪有點兒猶豫。
“不過什麼?”
“你們車裏有一個度者吧?”
“你說什麼?”簡懷魯變了臉色。
“我看到了他的氣。”
“你想做什麼?”吹花郎聲音冷銳。
“別誤會。”海星怪慢吞吞地說,“我可不愛吃人肉,人肉又酸又臭,喝了你們的血,會把我活活醉死……”
車裏的人臉色難看。簡懷魯吹了一聲口哨,冷笑說:“沒錯,老海星,你不喜歡我們的血肉,你隻中意我們的魂兒!”
“那是兩碼事。”海星怪揚聲說,“這位度者,我想跟你說說話!”
申田田扯了扯方非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接口,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說什麼?”
“除了你以外,還有別的度者嗎?”
“我不知道。”方非搖頭。
“哦!”海星怪沉吟一下,“我猜,他們說的就是你了!”
“他們?他們是誰?”
“他們跟你們同類,又和我們很相似。我們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招惹我們。”
海星怪的話跟繞口令差不多,方非聽得稀裏糊塗,簡氏夫婦卻變了臉色,簡懷魯微微冷笑:“老海星,你說的是魔徒吧?”
老海星置可否:“昨天有兩個人經過這兒,他們鬼鬼祟祟,一路打著暗語。可是對我來說,‘無音鬼語’沒有用。我的頂心眼,可以透過他們的嘴唇,讀出他們所講的話。他們說到了度者,還有別的可怕事情。這些話太可怕了,我如果說出來,一定惹來滅頂之災。度者啊——”海星怪的聲音低沉下來,“你不能前往玉京,災禍藏在那兒,正在等著你呢!”
眾人吃了一驚,方非愣了一下,忍不住問道:“那我該去哪兒?”
“我不知道!”海星怪意氣消沉,“天下之大,沒有你藏身的地方。你也許不會馬上死掉,可你麵對的東西比死亡更可怕!”
人常說,死也不怕,還怕什麼。聽海星怪的意思,還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方非越發迷惑,簡懷魯卻冷笑說:“老海星,你的舌頭打了結嗎?魔徒的話有什麼不好說的。”
“我是一隻老海星,隻想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度者,聽我的話,別去玉京!你逃得越遠,活著的機會就越大。”
“你不是說了嗎?我無論逃到哪兒,都沒有藏身的地方!”方非隻覺悲憤莫名。
“唉,是的!”
方非熱血衝腦,大聲說:“那我寧可去玉京,有什麼災禍,就讓它來吧!”
“為什麼?”海星怪十分驚訝。
“哪兒都一樣,我又何必東躲西藏呢?死亡來得早,來得晚,還不都是一個樣?”
“這是氣話,螻蟻尚且貪生,多活一天是一天呀!”
“所以你才活得那麼長?”方非忍不住反唇相譏。
頂心眼無神地盯了少年一會兒,海星怪搖頭說:“道和妖就是不一樣。”它舉起錘子,叮叮當當地忙活起來,雕像造好了一半,跟它活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小夔牛閃到一邊,華蓋車向前駛去,簡懷魯叫:“老海星,造像順利。”
海星怪尖聲發笑:“我的像造得怎麼樣?”
“呱呱叫!”
“至道者,你是一個妙人兒,歡迎你來北溟海做客。”
“來可以,我可不吃海膽喲。”五眼章星以海膽為食,吹花郎借以打趣。
叮叮聲越落越遠,漸漸聽不見了。申田田把車一停,氣呼呼地說:“那個老不死的五角星,我才不信它的鬼話。照我看,它在耍滑頭,要把我們和度者分開。哼,殺死一個度者,就能弄到兩個魂兒,對妖怪來說,這可是一石二鳥的好買賣。”
簡懷魯埋頭抽煙,吐出的煙氣換成了魚蝦水族,靜蕩蕩地飄在空中,魚兒不時尾鰭一擺,悄然化為一團煙氣。
“我覺得……”吹花郎沉吟說,“老海星不像在說瞎話,可他老奸巨猾,一點兒麻煩也不肯惹。這麼一來,我卻想不通了。一個小小的度者,又礙著魔徒什麼事?”
“也許他的點化人得罪了那幫混蛋!”申田田看了方非一眼。
小度者坐在旁邊,悶聲不吭。他心知肚明,魔徒為什麼要找自己,可他答應過燕眉,決不說出隱書的事。方非不勝苦惱,剛才的豪言壯語,根本不像是他說的,這時冷靜下來,真是大大後悔——他的身子裏究竟藏了什麼?自從來到震旦,怎麼老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點化人也許去了玉京!”簡懷魯還在苦苦猜測,“老海星的意思是不是說,點化人跟魔徒結了仇,點化人去了玉京,魔徒也跟著去了。如果這時度者跑過去,魔徒對付不了點化人,就要對度者下毒手。度者一死,點化人也就完了。這麼一來,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方非的心咚咚亂跳,腦子一團炎熱,突然間,所有的膽怯、恐懼,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燕眉也在玉京,那麼一切都沒有問題!她的點子多,本領大,什麼也難不倒她。那個鬼八方,不也被她耍得團團轉嗎?燕眉為了他才和魔徒結仇,如今點化人有難,度者就該袖手旁觀嗎?
塵世間,少年的感情最為不可思議,有時純淨得像一塊冰,在他們眼裏,隻有神聖美好,一切不美不聖的東西,都會丟在一邊;有時又衝動得像一團火,熱烈、盲目,什麼也顧不了,什麼也擋不住,沒有算計,沒有猶豫,天上地下,唯死靡他,就是死了,不也有人變成蝴蝶、翩翩對舞嗎?
方非禁不住自我感動。那個卑劣膽怯的小人兒躲得不見蹤影,胸中燃起的熱情,把他變成了一條好漢。
他一時激動,一時決絕,最後化為一張燦爛的笑臉。眾人看得驚訝,簡真粗聲粗氣地問:“方非,你傻笑什麼?”
“我想……”方非假裝歎了口氣,“申伯母說得對,老海星是個大騙子。”
“沒錯!”申田田瞅了簡懷魯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怎麼樣?聽到了吧!”
線索太少,簡懷魯也無從推斷,隻好說:“妖怪一向心思莫測,老海星有五隻眼睛,就有五個腦子,一個腦子想做好事,一個腦子就想做壞事,五個腦子天天打架,打到後來,連它自己也鬧不清了!”
眾人放聲大笑,隻有方非心懷鬼胎,笑得無聲無息,他的心裏又激動、又猴急,恨不得坐上一支火箭,一道煙飛到玉京去。
陰河中不乏弄月之蛟、吞舟之魚,可者羞答答地藏在河底。有一次,一片魚鱗順流漂下,看上去比華蓋車還大。可簡懷魯瞧了一眼,卻說那是一片尾鱗,人人都知道,魚尾巴的鱗片是最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