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進京(1 / 3)

這一天,到了吹開臭竅的時候。這一竅與鼻子有關,自從簫誌響起,方非就止不住地連打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打了整整一天。簡容閑著無聊,在一邊仔細數過——前前後後,打了三千九百四十九個噴嚏,比起兄弟倆開竅時打的總數還多。

由於賭約在先,這一下可到了緊要關頭。一家人全圍上來,申田田兩手叉腰,站在那兒大聲叫陣:“死酒鬼,等著瞧,你馬上就要戒酒了!”

簡懷魯叼著煙鬥針鋒相對:“管家婆,等著瞧,你的酒壇子就要倒黴了!”

“倒黴的是你,你這隻死酒鬼!”

“管家婆,你的酒太少了,不夠輸吧!”

“哼,多少跟你沒關係,你再也用不著它們了!”

“活到老,喝到老,這是我的終生愛好!”

“你這個累教不改的慣犯!”

“你打算判我什麼刑?終生喝酒嗎?”

兩個人唇槍舌劍,往來交鋒。申田田氣衝鬥牛,唾沫橫飛,簡懷魯卻笑嘻嘻的,一點兒也不生氣,這鬥嘴聲夾雜在方非的噴嚏聲裏,又古怪、又滑稽。

噴嚏忽地停下。夫婦倆一時住口,雙雙看向方非,申田田高叫:“筆呢?”

“用我的烏號筆!”簡真殷勤的奉上符筆,方非搖頭說:“我自己有筆。”說著打開筆盒,取出了星拂。

“咦!”申田田看見那筆,兩眼圓睜,簡懷魯也揚起眉毛,眼裏透出深深的訝異。

方非打了一天的噴嚏,這時從頭到腳神清氣爽,中間像是橫了一團雲氣。他手握筆管,指尖麻酥酥的,似有電流通過,雲氣順著手臂流入了五指,又透過指尖注入了符筆。

“紅色!紅色……”方非心裏大叫,可是筆鋒一暗,吐出來一縷淡淡的青氣。

車裏一片沉寂,目光全部停在這一縷氣上——方非握著星拂,呆若木雞,一刹那的工夫,推動了所有的生氣。

“哈!”簡懷魯左顧右盼,洋洋得意,“十五杯酒哇!”

申田田像是沒有聽見,望著那縷青氣,眼裏如癡如醉:“真美呀!雨過天青,新雨過後的天空才是這樣的青色。”

“還有別的青色嗎?”簡容好奇發問,簡懷魯卻在一邊咳嗽提醒:“十五杯酒……”

“怎麼沒有?”申田田瞧也不瞧丈夫,“蒼龍人的元氣都是青色。可青色也有深有淺,有濃有淡,有純有不純,海青、山青、水青都很好。藏青有點兒紮眼,我可不大喜歡;黑青帶了一股邪氣,有這種氣的人十九心術不正;可是無論什麼青色,全部都比不上天青。天青又分好多種,有青裏透灰,也有青中透藍,這些顏色好是好,可也不算十全十美。最美的青色,應是空山靈雨以後,水氣將散未散,太陽將出未出,如果水氣尚濃,必然生出灰色,如果日光太強,必然生出藍色。新雨過後的天空至純至淨,那種顏色的元氣,才是蒼龍元氣的極品。嗬,我活到這把年紀,這樣的氣也隻看到過兩三次。”

“兩三次?”簡容刨根問底,“兩次還是三次?”

申田田一笑,摸了摸兒子頭頂:“以前見過兩次,今天是第三次!”

“管家婆!”簡懷魯忍不住大叫,“十五杯酒哇!”

“他說什麼?”申田田看了丈夫一眼,“我怎麼聽不懂?”

“咦,你要賴賬?”

申田田的目光又掃過眾人:“他說的什麼,你們聽懂了嗎?小真,嗯?”

簡真被母親的目光逼得抬不起頭來:“我,我也沒聽懂!”

“臭小子,你竟敢……”

“喂,小容,你聽到爸爸說了什麼嗎?”

“他說話了嗎?”簡容眨巴眼睛,“我可一個字兒也沒聽見!”

“小兔崽子,說謊話臉都不紅?”簡懷魯目光一轉,看見方非,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小子,伯伯知道像最誠實,來,說句公道話吧!”

“什麼?”方非從失望中清醒過來,“我怎麼會是蒼龍人?簡伯伯,我不是朱雀人嗎?”

“做蒼龍人又有什麼不好?”簡懷魯很不耐煩。

“我不做蒼龍人。”方非愁眉苦臉,“簡伯伯,你把我變成朱雀人吧!”

“孩子話!”吹花郎皺起眉頭,“元氣與生俱來。改變老天爺的主意?哼,我可辦不到……唉,方非,你還記得那個賭約嗎……”

“我是蒼龍,不是朱雀……”方非深受打擊,簡懷魯後麵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申田田笑嘻嘻自去做飯,她成功賴掉賭債,心情大好,一邊做飯,一邊哼歌。兩兄弟知情識趣,早早躲進臥室,丟下簡懷魯一個站在客廳中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這個鬼世道,真不公平!”

“不要埋怨世道,要多檢討自己!”申田田在一邊大說風涼話。

簡懷魯氣呼呼坐下,抽了兩口悶煙,眼看方非悶悶不樂,不覺微微一笑:“想一想,我小時候也挺失望的。那時做夢也想成為蒼龍人,可沒法子偏偏就在是個玄武人,唉,你說這老天吧,也真會作弄人!”

“你為什麼想做蒼龍人?”方非心裏奇怪。

“東方蒼龍,四靈之首,從古至今,最偉大的道者多數出自蒼龍。道祖支離邪是蒼龍人,木神勾芒也是,龍女天衡,陽太昊、媧皇、伏羲、京樞、貝神竺、伏太因……蒼龍裏的名人數也數不清。做個蒼龍道者——可是多少小道者的夢想啊?這個夢我也做了好多年,到了十三歲才醒過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成為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簡懷魯伸出食指,點了點方非的心口,“要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望著吹花郎,方非有些茫然。

“對!”簡懷魯笑了笑,目光落在星拂筆上,方非沮喪之餘,隨手丟在那裏,吹花郎揀了起來,久久凝視,“這支筆,我隻在傳說裏聽過,方非,你從哪兒得來的?”

“山都森林!”

簡懷魯微微動容,點頭說“好家夥,別弄壞了。”

方非悻悻說:“它的筆鋒那麼軟,用不了幾次就壞了。”

“軟?”簡懷魯掉轉筆鋒,輕輕一擲,噗,星拂筆插入茶幾,沒至管口。方非瞪著那筆,隻覺十分意外。

吹花郎握住筆管,徐徐抽回,筆鋒柔滑如絲。從孔洞裏從容退出。

“這筆鋒用紫液金摶煉過的,得到昆液金的特性,比流水軟,比鑽石硬,不論何種情形,都不會輕易磨損。你要嫌它礙事,我教你一道‘收筆符’。”簡懷魯將筆一揮,叫一聲“絲絲入袖裏斂鋒”。

方非生平第一次寫符,握筆在手,心跳如雷,他學著簡懷魯的樣子,一邊書寫,一邊念誦,元氣傳到筆端,好似暮春的蠶兒,吐出青色的遊絲,筆尖每一根毫毛,都與他的心思相連,一個個青色的符字,就像是從心底裏飛出來的。

試了好幾次,要麼念咒太快,要麼寫符太慢,兩者節奏不合,符法就不能生效。方非寫到第七遍,一寫完,筆管向上一跳,筆鋒抖動兩下,一絲一縷地收入筆管。

“好!”簡懷魯拍了拍手,“幹得不錯!”

第一次寫符成功。方非像是做夢,盯著光禿禿的筆杆,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還要勤加練習,收放自如才行。”簡懷魯說完,又教方非將元氣注入筆管,筆鋒感應元氣,就會自行吐出。

方非放出筆鋒,重新練起。這一次又不靈光,接下來十次中間,頂多兩次成功。可他十分入迷,這一天餘下的時間,全都拿來符筆,對著天上指指戳戳。

從這一天,眾人發現,方非起了微妙的變化。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聽見他的念咒聲,就連如廁方便,隔了一道門戶,也能聽見裏麵有人大喝:“絲絲入袖裏斂鋒”。

申田田見他癡迷符法,心血來潮,又教了他一道“梳頭理發符”。進入震旦以後,方非的頭發長得飛快,這時已經長可及腰,成日亂糟糟的,申田田看著十分礙眼,教他這道符法,本意是想讓他整理一下頭發,可是接下來的情形,卻叫女狼神始料不及。

方非學會了這道符咒,如獲至寶,成天站在鏡子麵前,先把頭發揉亂,再來一聲“理千萬泥丸玄華”。筆勢狠狠一揮,滿頭的亂發馬上服服帖帖。這也罷了,方非十分熱心,擺弄自己的還不過癮,看見別人的頭發蓬亂,馬上揮筆念咒,從申田田至簡容,一個也不放過。

眾人的頭發各式各樣。簡懷魯挽到頭頂,簡容挽了個挽了個丫髻,簡真弄得亂七八糟,自以為挺有個性。至於申田田,每天都要花上一個鍾頭打理頭發,那發式一眼看到頭,活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這些發式遇上方非,統統倒了大黴,一道符光過後,人人變成了清湯掛麵,長頭發掛在身後,可以互相當作鏡子照臉。

簡懷魯無可奈何,搖頭苦笑;簡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簡容沒心沒肺,一味咧嘴傻笑;隻有女狼神的叫聲最慘,她跌跌撞撞地衝進房間,又花了一個鍾頭,才把頭發弄回了原樣。為了防範再次遭殃,她在頭上加了一道防護符,符光繞著頭發轉動,站在那兒,就像是畫兒裏頂頭祥光的神佛。

這還不算完,沒過幾天,方非又學了“吃吃喝喝符”。這一道符顧名思義,不用筷子刀叉,隻用一支符筆,就能叫飯菜乖乖跳進嘴裏。簡氏一家都這麼吃飯。方非看得眼饞,央求簡真傳授,大個兒耳根子軟,聽了兩句好話,立馬教給了方非。

比起以前的符法,這一道符要困難不少。方非找來一碗米飯,偷偷練了幾次,自覺大功告成,當晚吃飯的時候,突然使了出來,本意是給眾人一個驚喜,怎知符光一閃,飯菜統統亂了陣腳,一股腦兒地猛衝過來。

方非一張嘴巴,根本應付不來。熱湯灌進了鼻子,飯團糊住了眼睛,一塊排骨卡在喉嚨中間,幾乎把他活活憋死,要不是簡懷魯眼疾手快,那一鍋熱湯十九也要淋在他的頭上。

晚飯泡了湯,客廳裏一片狼藉。申田田弄清緣由,不好責怪方非,隻把簡真臭罵了一頓,方非一邊聽著,也覺老大沒味。

考試日漸逼近,簡真功課更緊。神形甲折了翅膀,飛行不靈,隻能蹦蹦跳跳地做做樣子。申田田為了這事老大犯悉,誤碼起人來也格外厲害。

華蓋車裏禁飛,簡容到了車外,好比鳥兒出籠,馭著小劍左衝右突。兄弟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相比起來,做哥哥的更加落魄,做弟弟的越發得意。

弄砸了晚飯,方非不敢在車裏寫符,也跑到車外練習。寫了一會兒,眼看簡容飛行自如,一時站在那兒,不覺看得入神。

“你也想飛?”身後有人說話。

方非一回頭,簡懷魯盯著他上下打量。

“我不會飛啊!”方非低頭咕噥。

“道者開了竅,飛蛾破了繭!會不會飛,你試試就知道!”

“我沒劍……”

“你沒有劍,有尺木啊!”簡懷魯眨眼一笑,“尺木是神龍上天飛行的本錢,本身就是一把神妙的飛劍。”

方非又驚又吉,轉身拿出尺木。吹花郎伸手接過,向前一拋,尺木離地半米,靜靜懸在空中。

“跳上去!”簡懷魯拍了拍方非的肩膀。申田田正在教訓簡真,聞聲掉頭一看,笑著說:“好哇,蒼龍要上天了!”大個兒也望著方非,臉上閃過一絲陰霾。

方非望著尺木,雙腿一陣發軟,嗓子又幹又澀,額頭上滲出絲絲冷汗。

“飛呀!飛呀!”簡容飛了過來,繞著他呼呼打轉。

方非長吸了一口氣,奮向一躍,跳向尺木。

雙腳踩上尺木,木棒向下一沉,方非心生狂喜,以為就要起飛。冷不妨腳底一滑,尺木向右閃開,他陡然失去平衡,腦袋朝下,鼻子搶先著地,隻一熱,血就流了出來。

四周一片沉寂,方非雙頰火燒,幾乎失去了爬起來的勇氣。

“死酒鬼!”申田田大叫,“怎麼回事?人摔了你也不管?”

“這個,我也沒想到……”簡懷魯歎了口氣,扶起方非,揮筆止了他的鼻血。

“沒勁!”簡容一扁小嘴,“我還當他是個羽士呢!”

“閉嘴!”申田田皺眉說,“他才試了一次!”

“我第一次就能飛!”小東西一陣得意。

“他是他,你是你!他又沒叫神龍嚇了尿褲子!”

簡容給人捏到痛處,氣急敗壞:“好呀,有本事再試一次!”申田田也說:“試就試,方非,別怕!”

方非定定神,踢踢腿,運足力氣一跳,雙腳剛剛沾上尺木,木棒鬼使神差,忽又向左滑出。方非這次留了心,筆直落下,沒有摔倒,可是心裏加倍難受,麵孔快要滲出鮮血。

“看吧!”簡容手舞足蹈,“我沒說錯吧,他不是羽士!”

申田田遲疑一下,皺眉說:“死酒鬼,這是怎麼回事?”

“不清楚!”簡懷魯搖了搖頭,“我也沒見有人用過尺木!”

申田田的眼裏閃過一絲失望,拍了拍少年肩膀,笑著安慰:“方非啊,做甲士也挺好的啊。阿姨我就是甲士!哼,你別看我這個樣子,當年說到女狼神申田田,那可是響當當的大大有名……”

簡懷魯被一口煙嗆著了,使勁兒大聲咳嗽,申田田怒目相向:“怎麼!你有意見嗎?”

“沒有,沒有!”簡懷魯連連擺手。

“我沒說錯吧!他不是羽士……”簡容咋咋呼呼,嗪到方非麵前,大耍飛行雜技,簡真卻在一邊傻樂,大個兒心懷鬼胎,害怕方非做了羽士,從此高過自己,如今大方其心,眾人心裏數他笑得最高興。

這天走了一半,終於出了山區,抵達靈河岸邊。

華蓋車跨進河水,變身為船,八條長腿劃水如飛。行駛了一會兒,前方傳來轟轟的水響。河道上應聲湧起了一座山峰,蒼青翠碧,高拔雲天,方非不由心跳加快,這麼下去,華蓋車非得撞上山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