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申田田問,“你不舒服嗎?”
“我、我……”方非的嗓子堵住了,兩手揪住亂發,腦子裏熱乎乎、亂哄哄,似有千百個浪頭衝撞拍擊——
“你為什麼這樣做?”
“你明知故問!”
“你怕我殺了他……你知道後果嗎?”
“知道又怎樣?”
“這是九幽之火,必定一直燃燒。你的餘生將燃燒殆盡,你的命運會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能讓你的道基坍塌。一步踏錯,你就注定萬劫不複。這些後果,你也知道嗎?”“我知道……”
古洞裏的這一番對話,方非從來十分迷惑,可在這個時候,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燕眉是為了救我……”這年頭仿佛一個水泡,越漲越大,直到充滿了全身,方非忽覺一陣軟弱,淚水決堤似的湧了出來。
“點化”好似一條鎖鏈,將兩人牢牢鎖在了一起。殺死方非,也就殺死了燕眉,影魔看見“度凡印”,就已經明白一切。
那一瞬間,魔徒的心裏,不知道經曆了怎樣的掙紮?他有殺母的心病,燕眉逮住這個弱點,用母親的威靈製服了他,一邊是唾手可得的隱書,一邊是糾纏不清的親情,擺脫不了殺母的陰影,他就很難從容殺死妹妹。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每分每秒,全都意味著無量的風險。兩人是生是死,全在燕郢的一念之間。
結果,方非活了下來。燕眉呢?押上了她的一生!
這可真是一場慘勝!
“孩子……”手掌又厚又軟,輕輕撫過頭頂。方非抬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申田田圓潤的臉膛。他的心底深深一慟,不知怎麼的,浮現出了母親溫柔的笑臉。
“點化人……”簡懷魯還想說下去,卻被妻子的眼神製止住了:“死酒鬼,你少說兩句會死嗎?”
“嗐,總得找到點化人吧!”
“天大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要緊的就是吃飯!”
女道者站起身來,走到灶台邊上,一手按腰,一手揮筆,筆勢呼呼生風,時快時慢,時而淩厲,時而舒緩,有時用力一捺,仿佛鄭重其事,接著靈巧一勾,又顯風趣俏皮——與其說她是烹飪飯菜的主婦,還不如說她是指揮樂隊的大師,至於下麵的樂手,全部都是灶台上的家什。
方非看得有趣,心情稍微平靜。不一會兒,飯菜做好,接二連三地跳上飯桌。申田田高叫:“小容,去叫你哥哥吃飯!”
“我才不去!”簡容剛才氣走兄長,心頭有點兒發虛。
“隨他去吧!”簡懷魯舒舒服服地抽了口煙,“讓他靜一下也好。”
吃完飯,夜色已深,簡真還沒回來。外麵風雨交加,山濤如沸,申田田幾度開門翹望,臉上透出一絲焦躁。
大個兒遲遲不回,申田田忍不住埋怨丈夫,責怪兒子。簡懷魯打著哈哈,胡亂應對,簡容更是全無心肝,老媽還沒罵完,他已睡得半死。申田田無可奈何,隻好唉聲歎氣,埋怨自己命苦。
這一晚,方非睡在車裏,聽著風聲雨聲,更加難以入睡,古洞裏的情形不住閃現,仿佛按下了循環播放的按鈕,放了一遍又是一遍。一直想到天亮,剛剛迷糊了一會兒,燕眉的影子晃來晃去,又把他從夢中叫醒。這時風雨已經歇了,他披衣下床,走出寢室。道者一家還在沉睡,方非推門下車,身後的車門又啪的合上了。
風雨過後,長林如洗,東方已經發白,天空好似磨砂玻璃,灰白裏泛著藍光,其中的雲氣凝固不流,仿佛鏡子裏的一抹幻影。
空氣十分清新,方非吸了幾口氣,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轉身拉門,可是紋絲不動。華蓋車出來容易進去難,為了防範外敵,要用特定符咒才能打開大門。
方非無事可做,走進叢林,腳下細草如絲,比地毯還要舒服。他走了一會兒,不覺迷失了路徑,來回走了幾圈,也沒找回駐地。
咕嚕嚕,左近傳來異動,方非一眼望去,不遠的大樹下,靜悄悄地躺著一個圓球,顏色藍中帶紫,竟是一隻凳妖。
看見凳妖,又想起了燕眉,方非心頭一熱,招了招手,圓球咕嚕一下,應手滾了過來。
少年伸出右手,正要撫摸凳妖,忽聽有人高叫:“別動!”回頭一看,卻是簡真,他一個箭步躥上來,飛起一腳,踢在凳妖身上,藍紫圓球吱的一聲,筆直飛入了林子。
“你招惹凳妖幹嗎?”簡真回過頭來,“這東西可凶啦!”
方非心中奇怪,支吾說:“我以前見過的一點兒不凶,還能變成椅子!”
簡真想了想說:“那凳妖是不是紅色的?”
“是啊!你也去過返真港?”
簡真搖了搖頭,從彌芥囊裏掏出一本小書,翻到一頁,清了清嗓子念道——“凳妖,形妖科,圓如球,善走多變。產地:靈樞山、羽山、首陽山。繁衍方式:分裂生殖。凳妖是否有害,可從顏色分辨。紅凳妖乖巧馴服;綠凳妖吸食草木精華,是森林中的大害;藍紫凳妖最為凶險,吸食人畜魂魄,需要嚴加提防——”他合上書本說,“《妖怪詞典》這樣說的!”
“看來你救了我的命!”方非苦笑著伸出右手,“我是方非!”
“我是簡真!”簡真也扭捏伸手。
他的手厚實有力,比起方非大了一倍。方非審視這位老兄,大個兒衣發幹爽,一點兒也沒有風餐露宿的樣子,好奇問道:“昨晚那麼大的雨,你上哪兒過的夜?”
“林子裏麵!”
“你不怕雨?”
“我不怕雨,雨倒怕我!”
“這話怎麼說?”
簡真走近一棵大樹,衝著方非大叫:“退後一些!”方非應聲後退,簡真搖了搖頭:“再退一些!”
少年退到二十米外,大個兒才說:“行了!”翻手一拳打中樹幹,大叔左右搖晃,殘雨刷刷落下,到了簡真頭頂,好似遇上了一層無形阻力,嗖嗖嗖地彈出老遠。
“啊!”方非驚奇佩服,“這是怎麼回事?”
“被我的元氣擋開了!”大個兒搖頭晃腦,微微得意。
“元氣?”
“你不知道嗎?道者都要煉氣!”大個兒哼了一聲,悻悻說,“再說我是甲士,甲士煉不好氣,就跟廢物差不多!”
“甲士?羽士?”方非隻覺疑惑,“這有什麼不同?”
“羽士可以馭劍馭輪。甲士什麼也駕馭不了,隻有穿上神形甲,才能飛行……”簡真的聲音越來越低,“大家,嗐,都不怎麼瞧得起甲士!”
“神形甲是什麼?”
“一種鎧甲,一旦穿上去,可以飛行變化。不過,比起魔羽衣就差遠了,又笨又重,穿著難受,難怪有人寧可加入魔道,也不願做甲士受罪……”說到這兒,他捂住嘴巴,臉上閃過一絲驚恐。
“怎麼了?”方非扭頭看看,不見有人。
“我說了混話!”簡真苦著臉說,“關於魔羽衣的事,你可不要說出去。爸媽聽到了,我就死定啦……”
“不不說就是了。”方非又問,“你昨晚沒吃飯,不餓嗎?”
簡真一聽這話,變了臉色,他伸手揉了揉肚皮,裏麵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叫。大個兒狠咽一口唾沫,支吾說:“方非你不知道,其實,唉,我是一個病人!”
方非心想生病跟吃飯有什麼關係,忽聽簡真又說:“我得了饕餮症,老想吃東西,吃得多就長得快。我近來都在節食,唉,所以一頓飯不吃……”大個兒又咽一口唾沫,“……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有這樣的病?”方非驚訝極了。
“那個……饕餮是遠古的妖靈,誰要讓它附了體,就會一個勁兒地吃東西。唉,我也不想吃得太多,可是得了這種病,又有什麼辦法呢?”簡真不住地偷看方非的臉色。
“不能把妖靈趕走嗎?”方非心生同情。
大個兒一味搖頭,方非望著大個兒,隻覺他實在可憐,如果找到燕眉,興許還有法子,隻好說:“不要緊,大家慢慢想法子,一頂能把饕餮趕走!”
簡真瞅了方非一眼,悶悶不樂。方非又問:“簡真,你不回家嗎?”
“我才不回去!”
“你爸媽會擔心你的!”
“才不會呢!”簡真氣呼呼地說,“他們在我身上畫了‘限行符’,我根本走不出五十裏,到了最後,還得回去。”
“限行符?”方非十分驚訝,“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他們怕我離家出走,不去參加八非天試!”
“嗎啡添什麼?”
“八、非、天、試!”簡真的臉色蒼白如紙,“就是進入八非學宮的資格考試。我考過兩次,這是第三次,也、也是最後一次……”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悶頭搭腦,瞧著越發可憐。方非隻好安慰:“別泄氣,這次考過就行了!”
“說得還真容易!”簡真大聲嚷嚷,“那可是八非天試……”說道這兒,他又一臉苦相,“我考了兩次,都沒登上黃榜。第二次考到一半,心裏發慌,偷偷溜了。爸媽找到我的時候,連青榜也出了。他們這次留了心,來之前就給我畫了符……”說到這兒,簡真低頭聳肩,鼻子裏稀裏嘩啦,發出古怪響聲。
忽聽有人輕輕發笑,簡真應聲哆嗦,抹淚一看,簡懷魯站在不遠,滿臉堆著笑容。
大個兒心往下沉,知道剛才的話十九落到了父親耳中。他體壯如牛,人卻膽小如鼠,嗖地躥到方非身後,可惜方非身子單薄,簡真藏起了三分之一,還剩三分之二露在外麵。
“簡伯伯……”方非被抵到前排,隻好強笑招呼。
簡懷魯瞅她一眼:“你怎麼來啦?這山林看來平靜,其實危機四伏,要有三長兩短,那還怎麼得了?”
他臉上笑嘻嘻的,話中卻有責怪的意思。方非忙說:“您說得對,我剛才遇上了一直藍紫凳妖,要不是簡真,我就見不著您了!”
簡懷魯聞言詫異,打量了簡真一眼,點頭說:“回去吧!”大個兒躲過一劫,看了方非一眼,心裏充滿感激。
三人返回駐地,申田田在門口翹望,看見簡真,一個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耳朵:“臭小子,你還敢回來?”大個兒連聲叫痛,眼淚嘩嘩直流。
方非眼看要遭,趕忙加油添醋,又把簡真救命的事說了一遍。申田田聽得心驚,鬆開耳朵,給了簡真後背一掌,稱讚說:“好小子,幹的不錯!”
兒子一宿未歸,做媽的表麵凶狠,暗中卻很心疼。加上大個兒救人有功,所以當天的早飯格外豐盛。簡真嘴裏塞滿了點心,一邊稱讚蜜糕兒“很好吃”,一邊又在進攻一大遝煎餅。因為他是病人,所以把一大鍋碧粳米粥倒進了肚皮,順道收拾了十二隻天鵝蛋。話說回來,換了恐龍蛋,方非相信他也照吃不誤。為了節食,簡真隻吃了三籠口蘑包子,每籠不過區區十個,包子的個頭還比不上他的拳頭!
大個兒良知未泯,一麵唉聲歎氣,一麵把兩籠羊肉燒賣塞進了大嘴,直到申田田發出一聲尖叫:“你這個敗家兒子,要吃掉我們一個月的口糧嗎?”他這才含羞帶怯地深處舌頭,將嘴邊的櫻桃汁細細舔去。
方非以為簡真吃了個雙份,可大個兒偷偷告訴他,自己才吃到五分飽,這種半饑不飽的日子可真遭罪,可也沒法子,誰叫他要節食呢?
吃罷早飯,簡懷魯吸著琅嬛草問:“方非,你有什麼打算?”
“找燕眉!”
“點化人嗎?你知道她在哪兒?”
方非掏出車票,簡懷魯接過一瞧:“目的地——鳳城?”
“她也許去了鳳城!”
簡懷魯與申田田對望一眼,男道者說:“鳳城距此二十萬裏,乘最快的飛劍,也要飛行兩天。”
“什麼?”方非失聲驚叫,“二十萬裏?”
“你最好上玉京搭乘衝霄車。我們正巧進京,可以載你一程。衝霄車的花費不低,我來算算!簡懷魯扳起手指,從返真港到鳳城二十點金,從玉京走打個對折,十點金就夠了……”
屋中起了一片低呼,方非望著眾人一臉疑惑:“很多錢嗎?”
簡懷魯摸出一根淡金色的管子,拔出塞子,倒出來一團紫色液體,落入道者掌心,攤成薄薄的一片。方非還沒看清,液體蠕動起來,化為了一顆紫色的明珠,可一轉眼,珠子又癟塌下去。
“這是紫液金!”簡懷魯說,“它不是液體,也不是固體,能夠隨心所欲地變化形態。它比流水軟,比鑽石硬,不管多冷多熱,他都不會改變特性。這兒隻是一點,十八點為一管。這個東西隻有符法可以分開,一點可分百粒。這管金還沒裝滿,隻有十三點金,為了這十三點金,我們攢了整整兩年!”
十三點攢了兩年?方非心頭一亂!他孑然一身,上哪兒去籌十點金呢?
“如果點化人不在鳳城,你又怎麼辦?”簡懷魯盯著方非,少年無言以對。
男道者沉吟一下:“衝霄車失事,不是一件小時……管家婆,通靈鏡呢?”
“不是早賣了嗎?”申田田揚眉瞪眼,“你的蟲露酒打哪兒來的?”
“有了通靈鏡,就能打聽消息!”簡懷魯一拍腦袋,“不過沒關係,不遠就是留雲村,我們去借一麵鏡子!”
不久華蓋車出發。申田田坐在客廳中央,一手持著羅盤,一手揮舞符筆,四麵圓鏡大放光明,清晰照出車外的情景。女道者一揚筆,華蓋車東倒西歪地站了起來,揮動八條長腿,飛快向前走去。
一路上事故頻出。簡容跑來跑去,打碎了好幾樣東西;簡懷魯趁著妻子開車,鬼鬼祟祟地大偷酒喝;簡真死眉耷眼,捧了一本厚書,老半天也沒翻過一頁。
申田田一會兒教訓兒子,一會兒又嗬斥丈夫,稍不留神,華蓋車接連撞斷了兩棵大樹。車身跳起老高,方非一個筋鬥栽下椅子,頭上裝了一個老大的腫包。
好走歹走,走了半天,華蓋車停頓下來。申田田收筆一看,簡懷魯躺在灶邊,口流涎水,酣醉不醒。申田田上前一腳,踢得丈夫嗷嗷直叫:“你做什麼你?”
“死酒鬼!”申田田直噴粗氣,“留雲村到了!”
“這麼快?”簡懷魯爬起身來,使勁揉捏痛楚。
“哼,再睡一覺,也該到玉京了!”
“嗐,什麼話?”簡懷魯抖擻精神,“我要進村幹活,你們是惡跟我去?”
“我,我!”簡容小手亂揮。
簡懷魯一笑,衝方非招收:“要瞧通靈鏡嗎?你也來吧!”
方非求之不得,剛才吃足了苦頭,正好出去放風,一行人剛要下車,申田田忽地招呼:“簡真,你上哪兒去?”
大個兒躲在方非身後,本想渾水摸魚,忙說:“媽,我去看一眼,就一眼!”
“半眼也不行!”申田田沉下臉來,“老實點兒,你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完!”
“媽!”簡真一聲哀號,樣子痛苦不堪,可是任他呼天搶地,母親就是不為所動。
簡懷魯笑著在前引路,方非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簡真矮了半截,不住抬手抹淚,那樣子十分可憐。
山重水複,忽見一座村落,村中的房舍都很古老,其中一座院落,傍依一棵大樹,樹身繞著牆壁生長,久而久之,再也分不清哪兒是樹,哪兒是屋,仿佛天地開辟,就已經連在了一起。
簡懷魯豎起洞簫,吹奏起來,曲調歡快灑脫,像是一溜水珠跳出泉眼,在太陽下麵閃閃發光。
“吹花郎來咯!吹花郎來咯!”一群小孩子從屋裏跑了出來,圍繞簡懷魯又蹦又跳。
“喲!”靠樹的院子裏走出來一個老太太,青山白發,麵頰紅潤,“吹花郎,稀客呀!”
“嗬!”簡懷魯放下簫管,仔細端詳老太,“莊道師,您可越活越年輕了!型號我家母老虎沒來,要不然,哈,非吃您的飛醋不可!”
“貧嘴東西!”莊老太笑裏含嗔,目光一轉,落在方非身上,眼裏閃過一絲驚訝,跟著招手說,“進來吧,我這院子也該打理一下了。”
簡懷魯笑著上前,簡容叫聲“莊姥姥!”老太太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小小年紀就會飛啦,將來可是一個好羽士!”簡容得她誇獎,樂得合不攏嘴。
“近來生意可好?”莊老太又問。
“不太妙!”簡懷魯歎了口氣,“都市裏都不用吹花郎了!”
“哦!”莊老太若有所思。
“您還沒用鏡花符嗎?”
“嗐,那些假花假草有什麼意思?咱們山裏人,就圖一個實在。”庭院裏雜草叢生,莊老太站在庭中,指東指西:“這兒開兩樹玉斑梅吧!一樹朝東,一樹朝西;這兒開天龍堇,一半深紫,一半淡銀;這麵牆掛淩霄花,白的、紫的,花朵越大越好;這裏結一隻花鳳,羽毛用瓊花,尾巴用滿月草,花冠用銀霜菊,眼睛嘛,用蛇眼蘭好了!這棵白檀叫水蠶蛀壞啦,你先把它救活,如果再開一樹小花,我可就謝謝你了……”
老太婆人老嘴快,說話如連珠放炮,要不是那一頭白發,真不知她是個老人。
簡懷魯一邊笑眯眯聽著,一邊將手伸向腰間的絲帶,絲帶上縫了幾十個笑彌芥囊,裏麵裝滿花種。簡懷魯不時摸出種子彈出,花種好似飛蟲,嗡嗡鑽進土裏。
不等莊老太說完,簡懷魯豎起洞簫,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不經意間,庭中湧現星星綠意,仔細一瞧,竟是許多嫩芽。
簫聲漸吹漸高,嫩芽生長如飛,兩樹梅花率先開放,紅花瓣上白斑點點,恍若一片碎玉;跟著簫聲飛高,淩霄花也應聲冒出牆頭,粉紅姹紫,攀簷掛壁;這邊還沒開完,那邊曲調下沉,天龍堇接連怒放,與淩霄花上下掩映。
簫聲急促起來,好似推波助瀾,隻見庭中花浪翻騰,結成了一隻絕美的花鳳,花羽繁亂,眼如碧玉,輝煌絢爛得不可思議。
白檀樹枝幹枯槁,本來死氣沉沉,隨著簫聲變化,樹幹裏爭先恐後地爬出了許多白色的蠕蟲,成百上千地死了一地。芸芸綠草自下躥起,將蟲屍盡數吞沒。白檀起死回生,綠葉間吐出霜白的小花,散發一股幽幽的香氣。
一支曲子的工夫,庭院換了模樣,方非看得如癡如醉,想不到小小一管洞簫,竟有如此魔力。
“莊道師,完了!”簡懷魯收起洞簫,微微一笑。
莊老太審視說:“這幾朵天龍堇還是染成金色吧。梅花太豔,淡一點兒好;花鳳的尾巴太素,放不起鳳尾的名聲;白檀花麼,跟樹幹太接近,換成淡黃色的更好!”
“開花容易染花難,這可要費一點兒工夫。”簡懷魯炸了眨眼,“莊道師,您的通靈鏡還在嗎?”
“在,怎麼著?”
“借用一下,我來給花染色,您帶這孩子進屋,查一查衝霄車失事的消息!”
“對!”方非一陣心跳,“您有它的消息嗎?”
“隨我來!”老太婆轉身進屋。
屋內陳設簡單,氣氛有些陰森,牆壁上可見大樹的枝幹,方非剛一進門,眼前白影亂閃,似有什麼貼麵飛過,他嚇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滿屋碗盤亂飛,瓷器彼此撞擊,發出悅耳的響聲。
“安靜!”莊老太一聲斷喝,瓷器們一哄而散,逃竄間你衝我撞,茶壺碰缺了嘴,杯子擠掉了耳朵,一個瓷盤笨頭笨腦,咣當撞在了一麵牆上。
碗碟鑽進碗櫃,砰地拉上了櫃門:沒嘴的茶壺回到了茶幾,周邊環繞著幾隻破杯爛盞,活是一隊士兵,剛剛打完了敗仗;最可憐的還是滿地的瓷片,碎片瑟瑟抖動,發出聲聲嗚咽。
“唉!”莊老太符筆輕揮,碎片接連跳起,合成一個瓷盤,噌地鑽進碗櫃,櫃子裏哐啷亂響,好一陣才平靜下來。
莊老太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給方非,一想到剛才的情景,方非茶興索然,趁著老人轉身,連杯帶茶地放了回去。
莊老太找出一麵青銅古鏡,銅綠斑駁,黑色的鏡麵暗無光彩。
“甲辰四二次車!”莊老太筆尖一抖,鏡麵出現了六個淡青小字,方非望著字跡,隻覺口幹舌燥,恨不能化身光線,自行投入鏡裏。
字跡化為了一隻人眼,人眼連連眨動,跳出來一串圖景——茫茫的山林裏,衝霄車的殘骸到處都是,殘骸死而不僵,其中一片斷翅,還在上下撲騰。
“太慘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道者站在殘骸前方,神色無比興奮。
“今天早上,風巨靈大鵬襲擊了甲辰四二次車,這輛衝霄車剛從紅塵進入震旦,據悉,超過十名道者遇難,還有三人不幸失蹤,遇難者包括至人院新晉院士、兜率城的白虎幹嶄。衝霄車徹底損毀,三劫門交通司宣稱,該車修複無望,如要新車代替,鬥廷必須增加撥款。喏,現在讓我們通靈一下巫史星官……”
鏡子分成兩半,下半截是水光光,上半截是一個陰沉男子,他年過四十,長了一張叫人心寒的馬臉。
“巫、巫史星官……”女道者結結巴巴,“您對這件事怎麼看?”
巫史兩手食指交錯,輕輕抵住下頜:“放眼震旦,能降服大鵬的道者不超過四個!”
“四個?”女道者變了臉色,“四位天道者!”
“我沒那麼說,這是你自己的看法!”
女道者兩眼放光:“我想,琢磨宮不會襲擊衝霄車吧!”
“當然!”巫史陰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隨意抬了抬手,“白王無上!”
“白王無上!”女道者將手按上額頭,“南溟島呢?”
巫史一瞥左手字條:“據我所知,南溟島有一名女道者也在車上……”話沒說完,方非騰地站了起來,莊老太看他一眼,臉上露出訝色。
“不過!”巫史意味深長說,“她失蹤了,無論生者死者,都沒有她的名字!”
小裸蟲渾身一軟,撲通坐了回去:“失蹤了?怎麼會?”他的掌心冒汗,心中一陣迷茫。
“……巫星官,你的意思是說,南溟島的人在支使大鵬?”女道者自作聰明,做出的推理叫人火冒三丈。
“我可沒那麼說,這是你自己的看法!”巫史的口氣分明帶著鼓勵。
“天啦,我真不敢相信!”女道者誇張叫喊,“其餘的天道者呢?他們有沒有嫌疑?”
“除了琢磨宮,一切人都有嫌疑。”巫史鏘鏘地說,“這件事不算完,白虎廳將一查到底。不管至道者還是天道者,也不管天道者是一位、兩位、還是三位隻要涉嫌此事,鬥廷都將嚴懲不貸!”
“鬼話連篇!”莊老太小聲嘀咕。
巫史消失了,鏡麵閃動,又換一幅景象,先前的女道者手持符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是玉京通靈台的水光光,我要采訪幾位幸存者,首先,車長雪衣女……”
鏡中冒出來一隻白毛鸚鵡,毛羽淩亂,耷拉眼睛,鳥喙深深埋在胸口。
“車長……”水光光話沒說完,鸚鵡掉過頭去,尾巴占滿了整麵鏡子。
“雪衣女車長……”水光光繞道雪衣女前麵,雪衣女繼續轉身,又把尾巴對準鏡頭。
水光光悻悻說:“雪衣女車長受了很大刺激!那麼下一位……”畫麵裏出現一張女子麵孔,臉上掛滿驚恐,長長的綠發好似出水的海藻,亂七八糟地搭在臉上。
“藍中碧女士,說說失事的情形好嗎?”
“我不知道……”藍中碧死命搖頭。
“你當時的心情怎樣?”
“我不知道……”
“藍女士太緊張了!”水光光十分動情:“也難怪,這種事誰受得了呀!下一位……遊牧人道者,你還好嗎?”
“不好!”警燈頭冒了出來,眼露凶光。
“……遊先生,說說當時的情形好嗎?”
“大鵬來了,車子完了!”
“你流血了嗎?”
“不是血,難道是水嗎?”
鏡頭轉到水光光,她快速翻看一本名冊:“下一位幸存者,淩霄子,一位死裏逃生的元嬰,嗐,淩霄子……”
“淩虛子!”老元嬰怒氣衝衝地跳了出來,“為什麼先采訪道者?你們這是種族歧視,根據《震旦種族法》,我要控告玉京通靈台……”
畫麵急閃,水光光連連擦汗:“很抱歉,幸存者的情緒都很不穩定。不過,我們將會跟蹤報道,希望大家留意!”
畫麵一閃,亮出一則尋人啟事,失蹤者名叫巫夜,模樣還算英俊,隻是盛氣淩人,瞧著叫人反胃。
莊老太一揮筆,鏡麵暗淡下去,方非一跳而起,大聲叫道:“沒有了嗎?”
“沒有!消息就這麼多!”老人輕輕搖頭。
鬧了半天,燕眉還是下落不明。方非滿心沮喪地走回院子。簡懷魯已將花朵染好,花樹濃淡相宜,更加明豔動人。
看見方非,簡懷魯問:“怎麼樣?”少年默默搖頭。簡懷魯一皺眉頭,不再多問。
莊老太頗為滿意,取出竹筒,倒出一點紫液金,交到簡懷魯手裏。吹花郎十分吃驚:“哪兒用得了這麼多?”
“你花吹得好,值得了這個價錢。還有,你路過留雲村,該是上京趕考吧?你大兒子天分有限,想要通過天試,隻怕得要一副新甲,申田田的貪狼甲是好,可尺寸太小,不合他的身。喏,收著,算我一點兒小意思。”
“莊道師……”簡懷魯怔了怔,臉上現出一絲苦笑,“用得著我的地方,您隻管開口!”
“別的事用不著了。”莊老太歎了口氣,“我死了以後,你來我的墳上填杯土吧!”她一揮手,進了屋子。
走遍村中人家,花了兩個時辰。簡懷魯收工回家,臉上已有倦意。眾人離車尚遠,忽聽一聲長長的狼嚎。方非抬眼一看,迎麵衝來一頭巨大的蒼狼,四米長,三米高,兩隻銅鈴巨眼,仿佛一對亮閃閃的車燈。
方非嚇出一身冷汗,瞪著巨狼兩腿發軟。蒼狼狂奔途中,將身一縱,躥起十米多高,好似飛魚出水,嘩啦啦長出兩扇翅膀。翅膀闊大有力,下麵青氣翻騰,眨眼間,蒼狼化為了一個人形,高大魁偉,正是簡真。
大個兒披了一身蒼青色的鎧甲,翅膀扇動兩下,飛到了眾人頭頂。
他身子一歪、閃電下降,翅膀大力扇動,卷起了一陣大風。方非看得佩服,忍不住拍手叫“好”。簡真衝著他咧嘴一笑,不料樂極生悲,著地時兩腿一絞,撲通一聲,摔了個野狗搶食。
“笨蛋!”申田田的怒罵聲遠遠傳來,“說了多少次,落地前要先收兩下翅膀,該死的,你當成耳邊風了嗎?”
大個兒灰頭土臉。左手拄了一把長刀,抖索索地爬了起來。
“把翅膀收了!”簡懷魯冷冷地說。簡真這才想起沒收翅膀,一聳肩,鏗鏘幾聲,鐵翅縮進鎧甲。
“還有刀!”簡懷魯又說。簡真慌忙抖手,長刀也縮了回去,長刀和翅膀一樣,都是從鎧甲變化出來。那副鎧甲在他身上緊巴巴的,小了足足兩號,不像一身甲胄,倒像一副鐐銬。
“你們回來啦?”簡真搓著雙手,一臉興奮,“怎麼樣,怎麼樣?”
簡懷魯眯眼瞧他,一言不發。大個兒給他瞅著羞慚,默默低下頭去。這時申田田上來:“死酒鬼,怎麼樣?”
“兩個消息,一好一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