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一章 迷離夜(中)(1 / 3)

長安城中居住著胡漢混雜的近一百萬人口。這座城市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管理係統。

之前將裴玄靜堵在城門外的“晨鍾暮鼓”宵禁製度,是為了維護天子腳下的京城治安特別設計的。夜晚宵禁期間,不僅十二座城門全部關閉,城內共一百零九座裏坊外加東、西兩個市場的坊門,以及皇城和宮城的城門也同時關閉。宵禁期間人們隻允許在坊內活動,未經許可出坊的話,被巡夜的金吾衛發現是要遭到鞭笞的。

宵禁製度大大增加了刺客們的行動難度。要想在長安城內實施暗殺,事後的逃跑路線必須有精心的策劃,否則根本不可能逃得出長安。即使出了城,城外密布的驛站也都有大量駐兵,仍然是一張極難突破的天羅地網。

安史之亂後,大唐天子及其臣下們為了能睡個好覺,真是費盡了心機。

當然,長安城內也有許多便民利民的製度與設計。比如城中所有主幹道兩側所挖的排水溝渠,坊市間則在地下布暗溝,與主路旁的明溝相連,構成了一整套完備的排水體係。既確保了城市不會發生內澇,也便於及時疏導生活汙水,保持環境的清潔和衛生。

主路旁的明渠又寬又深,所以要在兩旁栽種槐樹遮擋。長安城裏的兒童們從會走路起就被大人教育,要小心路旁的水溝,萬一跌進去的話可就爬不出來了。

就在這天的掌燈時分,禦史中丞裴度卻犯了無知小兒的錯,一頭栽進興化坊中十字街東南隅的排水溝裏。

侄女玄靜進京的過程頗多周折,今天仆人王義總算把她接回來,所以裴度趕緊回府探望。誰知到了興化坊的裴府門外,他如常在路邊的樹蔭下落馬,卻一腳踩空,整個人向路邊的溝渠倒了下去。

王義驚呼著衝上前,險險把主人從溝邊扯住,禦史中丞才算沒在家門口的陰溝裏“翻船”。可是裴度的右腳崴了,當即痛得沾不了地。王義隻得把裴度負在背上,一徑背回府中。

裴府還真是流年不利。侄女剛剛能下地,叔父又走不了路了。

楊氏見此情景,氣得責問王義:“你是怎麼回事?竟將馬牽到溝渠旁邊,這不是成心害人嗎?”

王義低頭不語,裴度歎道:“算了,也不能全怪王義,是我心中有事,未曾看清路邊狀況。”說罷,向楊氏使了個眼色。

楊氏不吭聲了。畢竟王義剛救回裴玄靜,立下大功一件,況且一直以來服侍主人任勞任怨,算是位不可多得的忠仆,偶一小錯,怎忍嚴加苛責。

王義沉悶地告退。

楊氏見裴度的腳腕腫起來老高,心疼道:“請個郎中來瞧瞧吧。”

裴度搖頭,“不必。你拿塊涼的濕手巾來給我敷著。”心中卻在想楊氏方才衝口而出的一句話——這不是成心害人嗎?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裴度的心中也有一絲困惑。王義為自己牽馬墜鐙很長時間了,一向都很小心。裴度政務繁忙,要操心的事太多,即使騎馬上路腦子也不空閑,所以常會心不在焉。為此,王義總是選擇在最安全方便的地方讓主人上下馬,確保裴度的安全,從未有過閃失。

今天發生的事情確實太不尋常了,不由讓人懷疑起王義的動機來。更奇怪的是,當楊氏脫口而出那句傷人的指責時,王義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

楊氏張羅了濕手巾來,裴度決定暫時擱下心中的疑問。他寧願相信今天的事故純屬意外。所謂用人不疑,如無充分的證據,對下屬的忠誠不可妄加懷疑。王義是值得信任的仆從,要不是他,侄女裴玄靜至今還不知流落在何處呢。

裴度問楊氏:“玄靜怎麼樣了?”

“身子基本恢複了,到底年輕嘛。”楊氏回答,“至於那件事……”

“你都對她說了?”

楊氏點點頭。

“她如何反應?”

楊氏搖搖頭,又點點頭。

裴度歎息一聲,“請侄女過來見麵吧。”

裴度上一次見到玄靜時,她才剛滿七歲,就因為勘破一樁殺人案而名聲大噪。裴度至今還記得其中的細節。

死的是一名煙花女子,被人用鐵錘擊破頭顱而亡。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名與她有私情的書生。書生為她散盡錢財,還荒廢了學業,耽擱了科考,被其父趕出家門,流落街頭。煙花女子對書生本來就是逢場作戲,見他窮困潦倒了就將其一腳踢開,從此再也不讓他進門了。書生懷恨在心,乘夜摸進女子房內,手起錘落要了她的性命。

案子告到了縣令裴昇的案頭。恰好當時裴度接到調令,將去西川節度使府任職,上任前告假來永樂縣看望兄長裴昇,目睹了整個破案的經過。裴度記得,此案各項物證齊備,關於動機和作案過程的分析也很充分,所有人都認定書生是凶手,可他就是不肯認罪,裴昇不得已動了刑,書生仍然抵死不招。

因書生抗罪,裴昇出於人命關天的責任心,不肯輕率定案。那天他又去勘查現場,恰好仆人帶著裴玄靜玩耍路過,玄靜認出爹爹的車駕和隨從,吵嚷著要找爹爹。仆人也沒多想,就帶著裴玄靜找過去了。

當時裴昇正對著院牆一籌莫展呢。本來據推斷,案發時書生在煙花女子的院牆外窺伺房內動靜,直等到下半夜,屋內人睡熟後才翻牆進去作案的。牆上有攀爬的腳印,鐵證如山。書生也承認那夜他的確在牆下窺伺過,但沒多久就離開了,之後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更與他無關。

誰都沒有想到,最後竟是小女童裴玄靜發現了一條關鍵線索。她拉著爹爹看沿牆根爬出的一大隊螞蟻。那些螞蟻全都聚集在幾片枯葉周圍。翻開枯葉,下麵一股子臊臭,像是積聚了不少人的殘溺。根據周圍其他痕跡和時間推斷,應該就是案發當天晚上留下的,像是書生等在牆下內急時所為。

可是螞蟻為什麼會聚集在殘漬旁?

這個問題啟發了裴昇的思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得消渴症而死的,所以知道患消渴症病人的尿液中有甜味,確實會引來螞蟻。書生並未患此病,但是案件卻找到了突破口。

裴昇收集來永樂縣內最近因消渴症求醫的病人名單。一番排摸後,很順利地就鎖定了煙花女子的一個恩客。此人乃一富商,多年來也在該女身上揮金如土,年老患病後遭她嫌棄,便欲殺人泄憤。恰好書生與該女反目,富商就設了個局,將殺人嫌疑轉嫁到了書生身上。富商被捕到案後,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裴度不久去了西川任上,該案中的諸多內情和曲折,他都是從兄長的書信中獲知的。七歲女童裴玄靜的發現,當初看來僅僅是個偶然。畢竟孩童的天性就喜歡和螞蟻玩耍。但此事卻成了一個開端。之後裴昇再遇上疑案時,有意無意地都會讓玄靜參與其中。而裴玄靜的表現實在令人稱奇,幾乎每次都能見他人所未見,想他人所不想,終於成就“女神探”的美名。

現在再回想當年,裴度莫名地感覺到,或許大家都把七歲的裴玄靜想簡單了。母親去世時她是還小,但未必對母親的病症一無所知。換句話說,裴玄靜能從小小的螞蟻身上發現線索,很可能並不完全是無意識的。

當然,今天裴度不會舊事重提。他端坐於榻上,眼看著裴玄靜款款來到麵前,行禮如儀拜見自己,心中陡然升起一絲感傷。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工夫,當初的小女童就長成了大姑娘,而自己與兄長,業已天人兩隔。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腦海間掠過的這幾句詩是裴度極喜愛的,觸景生情間,差點隨口吟出。話到嘴邊又強咽回去,頓時,裴度對著侄女更不知從何談起了。

叔侄二人寒暄幾句,裴玄靜就告退了。

離開裴度的房間,沿著穿廊而行時,裴玄靜的腳步還有些虛浮。傍晚時暑氣有所消褪,涼風若有若無地吹拂在臉上。

她停下來,對緊跟在身旁的婢女阿靈說:“那位救了我的家仆是叫王義嗎?他現在何處?我想去麵謝他。”

阿靈是楊氏派來臨時侍候裴玄靜的,連忙回答侄小姐:“王義啊?他就住在前院的耳房裏。不過……他剛犯了錯,挨了主人的責罵,恐怕脾氣不太好呢。”說著還吐了吐舌頭,一副童心未泯的樣子。

裴玄靜已聽說叔父扭傷腳踝是王義失誤所致,便點頭道:“那我過去找他。”

“啊?去找他嗎?”

“怎麼了?”

阿靈噘著嘴說:“王義凶巴巴的,平常從來不和我們說話。”

裴玄靜笑了,“我自己過去就行了,你不用陪著。”

“真的不用嗎?”

“不用。”

阿靈回後院去了。裴玄靜終於獲得一份久違的清靜。在道觀裏住滿三年,她已習慣了獨來獨往。現在才發現,原來想要一個人待著都那麼難。

裴玄靜獨自朝前院走去。裴度為官清廉,宅院和花園都很簡樸,但占地麵積還是相當大的。禦史中丞的府邸總得有相稱的氣派。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院子四處的燈已經點起來。在蒼茫的暮色中,遠近錯落、高低起伏的燈火和無處不在的暗影,使新客人裴玄靜失去了方向感。

她的人生也在這一刻,徹底迷失了方向。

從十五歲訂下親事起,裴玄靜就盼望著出嫁的那一天。三年前父親猝然亡故,她被庶母逼著進了道觀。正是在那段動蕩時期裏,裴玄靜和未婚夫之間的書信往來中斷了。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沒有能力去調查,隻能懷著一份執念在道觀中默默等待。一直等到三年喪期過去,甄氏將她接出道觀,並且立即安排她遠嫁長安。

裴玄靜毫不遲疑地上路了。她的未婚夫在長安做著一個不入流的小官,所以現在她隻能到長安去尋他。甄氏還說,讓裴玄靜先住進叔父裴度的家中,正式舉辦婚禮時,就讓新郎從裴府迎娶她,既方便又體麵。裴玄靜也沒有任何質疑地全盤接受了。

可是現在裴玄靜已經知道,甄氏完全是在欺騙她。事實是,父親在去世前就已決心要退了這門親事,並且專門寫信給裴度,拜托他在長安代為操辦。因此未婚夫才不再給玄靜寫信,而她還一廂情願地認為,與他失去聯絡是自己入道和居喪造成的。甄氏明明知道,在長安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婚禮等著裴玄靜,卻還是大張旗鼓地以出嫁的方式送走她,目的無非是斷了裴玄靜的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