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二章 刺長安(上)(1 / 3)

裴玄靜從睡夢中驚醒。

周圍一片寂靜,隻有阿靈在屏風外發出酣眠的呼吸聲。巡夜的梆子響隔著庭院深深,從坊間的街上傳來。

應該剛過四更天。

裴玄靜翻身下榻,打起簾子叫阿靈:“阿靈快起來!幫我梳洗了去給叔父請安。”

“娘子你鬧什麼呀,天還沒亮呢……”

裴玄靜把迷迷糊糊的阿靈直接揪起來,“不早了!”

阿靈嚇醒了。相處這幾天,裴玄靜無論悲喜總是從容不迫的,阿靈還是頭一回見到她這樣慌張。

兩人手忙腳亂地收拾好。裴玄靜從榻邊抱起一個包袱就走,到門口時想了想,又將它放在門邊的地上。阿靈看得莫名其妙,“噯,娘子這是什麼東西,放這兒幹嗎……”

裴玄靜說:“走吧。”

兩人往裴度的屋子走去,阿靈還在問:“娘子,阿郎的腳還沒好呢,又不去上朝怎麼會起那麼早?”

“你拿好燈籠,仔細看著路。”

到了裴度的房外,竹簾已經半卷起來,窗內燭光搖搖,人影晃動。

裴玄靜站到廊簷上,輕聲喚道:“叔父嬸娘,玄靜來給你們請安。”

房門應聲而開。楊氏的婢女倩兒吃驚地瞧著裴玄靜,“是大娘子來了嗎?快請進屋。”

這時裴玄靜反而鎮靜下來,理了理衣裙,邁步進屋。

裴度端坐在鏡前,正由楊氏給他梳著頭。裴玄靜便在他們二人身後拜倒請安。

一見到裴玄靜,楊氏就抱怨起來:“你這個叔父啊,腳傷剛好了點兒就非要去上朝。聖上不是都讓好生養著嘛,也不知道他著什麼急。”

對這種話,裴玄靜當然隻能笑笑。裴度卻將深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裴玄靜太聰慧了,竟然真的看透了來自大明宮的無聲命令。他意識到,自己的良好願望或將落空,侄女似乎注定要卷入本不該屬於她的巨大漩渦之中。

倩兒又來報告:“王義已經在門外候著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裴玄靜轉首望去,隻能看見王義肅立在門邊的粗壯身影,但她就是覺得,自己看見了王義那雙混合了絕望與希冀的眼睛。短短的一刹那,她的手心裏已經全是汗了。

楊氏嘮叨著把裴度的頭梳好了,裴玄靜搶著說:“我來給叔父取帽子。”她一進屋就看準了,東牆邊的帽托上擱著裴度日常所戴的襆頭,便走過去舉起雙手。

“咦,怎麼取不下來?”她叫阿靈,“你來幫我照一下。”

“哦。”阿靈端了燭台,慌慌張張地往裴玄靜麵前伸。突然“哎呀”一聲,整個人往裴玄靜身上倒過去。

“小心!”裴度和楊氏異口同聲叫起來。

來不及了,燭火恰恰燒到裴玄靜手中的襆頭上。倩兒搶步上前,從阿靈手中奪過燭台,裴玄靜也趕緊拍打襆頭上的火星。可是黑紗麵子上已經燒出好幾個洞來。

楊氏氣急,指著阿靈訓斥:“你怎麼搞的!”

阿靈剛想說話,右手卻被裴玄靜用力一捏。阿靈滿腹的委屈和狐疑——真不知道娘子是怎麼回事,剛才明明好端端地站著,卻伸出足尖將自己絆倒。惹出了大麻煩,又不許自己辯解。

但是阿靈忍住了,漲紅著臉什麼都沒說。

現在輪到裴度著急了。

上朝的時辰眼看就到了,自己腳傷未愈行動也不順遂,必須提早出發。糟糕的是,以節儉為上的禦史中丞大人隻有這麼一頂便帽。要不然,今天就戴個破帽子上朝吧!等監察禦史發現了再解釋。

裴玄靜突然說:“叔父,玄靜從家中帶來一頂氈帽,本來就要送給叔父的,這兩天心神不寧就沒想起來……”

“快去取來!”裴度也顧不得其他了。

王義在門邊高聲道:“我去吧!”

他一轉眼就抱著包袱回來了。裴度戴上氈帽時,王義深深地看了裴玄靜一眼,便扶著一瘸一拐的裴度走了。

晨鍾響起來。到長安城才幾天,裴玄靜已經熟悉了這來自東北方向的莊嚴鍾聲,今天聽來,卻仿佛傳遞著不盡蒼涼的啟示。

裴玄靜雖然做到了王義所托付的事,卻被更深更大的無力感所包裹。直覺明白地告訴她——要出大事了。可是現在除了等待,她什麼都不能做。

從興化坊去大明宮上朝,要先向西出坊門,再折向北。裴度仍然一人一騎,由王義右手牽馬,左手提著燈籠,出府門沿著東西向的坊街前行。

天還沒有亮。啟明星孤零零地掛在東方的天際,月亮的清光從背後照向他們。馬蹄音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脆。

感官在這一刻變得出奇敏銳,那聲呼哨起得雖然極輕微極迅疾,王義立刻就聽到了,幾乎同時將裴度扯落馬下。

裴度掉在地上時,已有數枝羽箭插入馬身。馬匹負痛狂呼,其餘的箭支被王義揮舞的長刀掃落。

第一輪遠攻之後,立即從牆角樹蔭處躥出數名黑布蒙麵的殺手,開始第二輪近身肉搏。

刀光四濺,興化坊的清晨瞬間被照得透亮。

王義僅一人,雖接連擊退數名殺手,不免顧此失彼。突聽裴度一聲慘叫,扭頭便見到一個殺手揮刀,結結實實地砍在裴度的頭上。

王義狂呼著衝上前砍倒那名殺手,再不顧其他,一腳將裴度往路邊踹去。裴度翻滾著跌入樹下的溝渠。

殺手們又一起湧上來。王義知道,這麼大的動靜肯定驚動了金吾衛,再多堅持一會兒,他們就會趕到的。現在隻需要他守在溝渠前麵,能守多久就守多久。這便是他殫精竭慮設想出來的最後一招。

攻擊從四麵八方而來。刀砍進肉裏,他不覺得疼,血糊了眼睛,看不見就靠耳朵聽。王義很快失去了全部知覺,完全憑借本能堅持戰鬥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突然聽見人喊馬嘶。周圍像是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肯定是金吾衛趕到了,王義衝著他們大喊:“裴中丞在這裏,快來救裴中丞!”

他鬆懈下來,兩條腿頓時軟了。他想用刀拄地,撐一撐身體。又覺得奇怪,兩肩處怎麼變得空空蕩蕩?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的雙臂已經在剛才的搏鬥中被砍斷了。

王義的身軀轟然倒下,倒在了遍地血汙之中,但仍堅持著最後的一線清醒。直到他聽見金吾衛們叫嚷:“裴中丞還活著,活著!”血肉模糊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這才放任自己昏迷過去。

上朝的時間早就過了,皇帝還留在延英殿中,而沒有前往舉行常朝的紫宸殿。

皇帝在哭泣。

他已經哭了很久,自己也覺得差不多,該哭完了,可眼淚就是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送來噩耗的左金吾衛大將軍李文通、被皇帝緊急召見的宰相李吉甫和鄭絪都在殿前靜候著。隨著時間的流逝,最初的震驚、恐懼和憤怒漸漸變得遲鈍了。看著在殿上淚流不止的皇帝,兔死狐悲的巨大悲涼感浸透了這三位當朝重臣的心。

皇帝終於停止哭泣,用嘶啞的嗓音對李文通說:“你再對朕講一遍事情的經過。”

李文通隻好重新敘述一遍——宰相武元衡被害的慘痛過程。

與裴度不同,武元衡有一支十來人組成的侍衛隊。今日淩晨他們準時離開靖安坊中的宰相府,才走出一條街,就聽到樹上有人在叫:“滅燈!”與此同時,衛隊所提的燈籠全部被箭射滅。數十名殺手隨即從黑暗中一湧而出。

侍衛們紛紛被砍倒,有些見勢不妙撒腿就跑。隻剩下武元衡一人一馬留在原地,正在倉皇四顧之際,帶頭的刺客衝上前,一刀砍在武元衡的腿上。武元衡慘叫一聲伏於馬上,動彈不得。那刺客不慌不忙,竟然牽著馬向前又走了十來步,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前,借著燈籠的光看清武元衡的臉,才手起刀落,直接砍斷了宰相的脖子。

這些細節是從逃跑的侍衛和附近住戶的講述中拚合的。事實上,刺客行凶後還帶走了武元衡的首級。武元衡的馬匹馱著失去頭顱的主人,徑直跑到了大明宮的丹鳳門前。

那是武元衡的魂魄仍然惦記著上朝,惦記著天子,惦記著他未盡的使命吧。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時,禦史中丞裴度也在興化坊中遭遇刺客。幸而未死,現已被金吾衛救回裴府,但頭部遭受重創,仍處於昏迷中。

“金吾衛!”皇帝大叫起來,“快派金吾衛去守衛裴中丞的府宅。”

李文通忙答:“已派了重兵前往。”

“還有禦醫,遣朕的禦醫去給裴中丞診治,一定要把他救過來!”

宰相李吉甫道:“也已安排了。”

皇帝這才安靜下來。良久,他抬起哭得通紅的雙眼,問:“據你們看來,此事是何人所為?想要達到什麼目的?”

三位重臣均低頭沉默著,剛才皇帝哭時,他們麵麵相覷了很久,已對各自的想法心知肚明。此時此刻,沒有人願意先開口。

“怎麼?你們都沒話要對朕說嗎?”

李吉甫奏道:“陛下,據臣們推斷,此案無疑是藩鎮所為。刺客很可能就是淮西吳元濟派來的。天下人都知道,武相公和裴中丞是陛下削藩最堅強的支持者,刺殺他們,無非是為了砍斷陛下削藩的左膀右臂,進而威脅朝廷,迫使陛下停止淮西戰事。”

“你們都這麼認為?”

大家默認了。

皇帝長出一口氣,“那麼你們說,朕應該怎麼做呢?”

又是沉默。延英殿中的悶熱空氣凝結成了一個巨大的鉛塊,壓迫得人想立刻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說話啊!”

“臣、臣以為,陛下應三思而後行。”

“三思?三思?”皇帝的麵容扭曲起來,表情由哀慟轉為猙獰,“你們是不是想說,朕應該聽從吳元濟的威脅,應該停止削藩,應該撤兵?”

沒有人回答他。

皇帝死死地盯著麵前的臣子們。失去了武元衡和裴度,眼前這幾人就是自己最可依靠的力量了。然而此刻他們卻都低垂著腦袋,連目光都不敢與他交錯。

皇帝感到全身的血都涼透了。

殿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讓我進去,我要見陛下!”“不可啊,現在不行……”隨著吵鬧聲,兩個人互相拉扯著進了殿。其中一個是吐突承璀,正在竭力阻擋闖入者。但顯然對方也非等閑之輩,不僅沒把吐突承璀放在眼裏,還直接衝到了皇帝的駕前。

“陛下!”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撲通一聲跪倒在禦座前,高喊道:“陛下啊,一國宰相橫屍街頭,這是自古未有的慘案啊!賊寇狂妄到此等地步,竟敢在京師重地、天子腳下行刺,刺殺的還是我大唐的宰相!他們、他們分明是欺我朝廷軟弱,大唐無人啊!陛下,此實乃國之恥,帝之殤,民之痛啊!陛下……”說到痛切之處,七十三歲的兵部侍郎許孟容已然泣不成聲。

一整個上午了,皇帝終於聽到了想聽的話。他豁然站起,喝令:“許侍郎莫要悲泣!立即隨朕去紫宸殿,眾僚已等待多時了,咱們現在就上朝,商討滅賊大計!”

“大家……”吐突承璀攔在皇帝麵前。

“你要幹什麼!”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額頭青筋暴突,“紫宸殿中根本就沒幾個人在啊。”

“……什麼意思?”

“因為武相公和裴中丞遇害,百官恐懼,很多人都不敢出門,紛紛告假了。所以直到此刻,紫宸殿中來上朝者還未及三分之一呐。”

皇帝瞪著吐突承璀,複又緩緩坐下。

寂靜重新降臨延英殿,就連許孟容也停止了號啕。皇帝在思考,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沒人猜得出,皇帝在想什麼。

——皇帝在想十年前。

正是那場慘烈的永貞革新,將武元衡送到了他身邊,那時他還是皇太子李純。

當時,先帝順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無法上朝聽政,隻能將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給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國的權柄幾乎完全操縱在他們手中。這當然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們的對立麵。朝野遂形成了兩派相爭的局麵。

武元衡時任禦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禮儀使,絕對是朝中的實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攏到革新派這邊來。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絲毫不為所動。他的不合作態度大大觸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順宗皇帝的名義下詔罷免武元衡。

臥病的順宗皇帝說不出話,對王叔文所擬的詔書基本上都是點頭同意。但在看到罷免武元衡的詔書時,他竟然掙紮著拿起筆,寫下了“遷太子右庶子”這幾個字。

就這樣,遭到貶謫的武元衡奉詔來到了太子東宮,擔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時,距離李純被冊封為皇太子僅僅過去三天。

幾個月後,皇太子李純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數清洗王叔文的黨羽。武元衡由於站隊正確,很快便官複原職。元和二年更升為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從此當上了帝國的宰相。

在短短幾個月的東宮生涯中,李純和武元衡深刻地了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幹和主張,為之後的合作打下了極好的基礎。恰恰是“太子右庶子”這項任命的功勞。

然而,就因為這項任命是順宗皇帝下達的,李純心中始終存著一個疙瘩,無法對武元衡給予徹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時候,李純任命武元衡為西川節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