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裴府來了位不速之客。
非是裴玄靜一心盼望著的崔淼郎中,而是位身穿紫色袍服的宦官。
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是奉了憲宗皇帝之命來探望裴度的。
出乎吐突中尉的意料,裴府並沒有興師動眾地舉家出迎皇帝特使,而是僅僅由一個年輕姑娘來接待他。她自稱是裴度的侄女玄靜,這段時間恰好住在叔父家中。
裴玄靜先領著吐突承璀去了裴度的臥室,裴度睡得正酣,吐突承璀隻看到病人依舊蒼白的麵孔,和裹了大半個腦袋的白布。裴玄靜向吐突中尉解釋說,裴度雖已清醒過兩次,但因傷痛仍十分劇烈,禦醫特地加重了安神藥的份量,以使裴度能夠在睡眠中休養生息。所以一時半會兒也喚不醒他。
吐突承璀心頭不爽,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剛蒙皇帝隆恩官複原職,吐突承璀正處於極度需要存在感的當口。刺殺案中朝廷重臣一死一傷,吐突承璀感覺自己的重要性一下子凸顯出來,恨不得立即號令全天下。不料才剛出手,就在裴度這裏碰了個軟釘子。
人家連正眼都不瞧你,你還不能挑他的錯。
看望過裴度後,裴玄靜陪吐突承璀在叔父的書齋中稍歇。吐突中尉飲下一整杯涼茶,胸中的塊壘依舊堵得慌。於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裴玄靜,不鹹不淡地開口了:“本將耳聞,裴中丞向以無女為憾。今日看來,你倒是有幾分像他的親女。卻不知令尊是哪位啊?”
“先父諱上日下升,曾為蒲州永樂縣令。”
“哦,永樂縣……”吐突承璀的眼睛豁然一亮,“我記得永樂縣出過一個女神探,似乎是姓裴?莫非就是你?”
裴玄靜謙道:“中貴人真是博聞強記,明察秋毫。”
“果真是你啊。”這下吐突承璀倒對裴玄靜有點兒刮目相看了。原來裴度並不是隨隨便便把個小女子推到前台的。哼,他鄙夷地想,別以為靠她就能蒙混過關了,沒那麼容易。
“好好好。”吐突承璀幹笑幾聲,道,“既然‘女神探’在此,就請斷一斷這起刺殺案如何?”
裴玄靜鎮定地回答:“此乃朝廷重案,聖上一定已指派了最得力的大臣主辦,怎麼輪得到玄靜來說三道四。況且玄靜剛到長安不久,對事發前後的情形一無所知,實在不敢妄言。”
“大娘子就不要推辭了嘛。此案危及社稷,又關乎至親,大娘子理當義不容辭的。”
裴玄靜垂頭不語。
吐突承璀冷笑,“大娘子不肯說,那麼就由本將來問一問吧。”
“中貴人請問。”
“以本將方才所見,裴中丞的頭部受傷最重。”
“是的,賊人的刀砍在叔父腦後。”
“可是裴中丞卻死裏逃生了。”
“皇天護佑,幸免於難。”
“事情沒那麼簡單吧?”
裴玄靜抬起雙眸,直視吐突承璀。她平生頭一次與閹人麵對麵,隻覺得那張臉皮光滑得既令人詫異,又心生悲哀。
隻聽吐突承璀慢條斯理地說:“據報,裴中丞是因為戴了一頂特別厚實的氈帽才未被當場砍死。”
“是。”
“那頂帽子呢?”
“大理寺已當作證物取走了。”
“是嗎?”
裴玄靜說:“中貴人若存疑問,可去大理寺查看。”
“哈哈哈。”吐突承璀爆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大娘子果然精明過人,那咱們也別在這裏繞圈子了。今天本將就問一個問題: 裴中丞怎麼會在大伏天裏戴一頂厚氈帽?這不是太反常了嗎?”
裴玄靜沉默著。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但是吐突承璀表現出的敵意太強烈,激起了她的憤怒。王義已經死了,叔父剛剛才脫離危險,這個宦官不去追查凶手,卻對受害者的親屬咄咄逼人,難怪全天下人都對這幫皇帝的家奴沒有半分好感。
她反問:“中貴人此問是什麼意思?”
吐突承璀沒料到裴玄靜竟敢直接挑釁自己,怒道:“是我在問你問題!”
裴玄靜垂下眼瞼,說:“那是我造成的。”
“你?”
“我不小心燒了叔父的襆頭,所以隻得用家中帶來的氈帽給叔父換上。”裴玄靜從容不迫地講完這句話,又補充說,“中貴人或許想象不到,叔父素來節儉,家中僅備一頂便帽。”
吐突承璀給嗆得臉上一陣發紅。當初他就是因為貪財受賄遭群臣彈劾,才被皇帝貶出京城的。可他今天已經官複原職了,居然還遭到一個小女子的當麵攻擊,這口氣怎麼能咽得下去?
“很好,很好。大娘子答得天衣無縫。不過,這一切是否太過巧合了呢?”吐突承璀咬牙切齒地說,“早不燒晚不燒,偏等刺殺之前燒壞唯一的襆頭,結果便救了裴中丞一命。不知這究竟是大娘子還是裴中丞的神機妙算呢?”
裴玄靜不動聲色地回答:“恕妾愚鈍,聽不懂中貴人的話。”
吐突承璀真火了,朝桌子上猛擊一掌,厲聲道:“那本將就直說了吧!我懷疑你們與刺客暗中勾連,早就知道刺殺的計劃,所以才精心策劃了所謂換帽的故事,說穿了,無非是一出保全自身洗脫嫌疑的苦肉計罷了!”
裴玄靜絲毫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倒,依舊不慌不忙地說:“中貴人應該知道,叔父在幾天前扭傷腳踝,已經告了假,昨日本不必上朝的。就算因此逃脫了刺殺,也合情合理。他又有什麼必要多此一舉,讓自己再受這許多皮肉之苦?還白白遭到中貴人的質疑?再者說,刺殺前日聖上特派武相公來看望叔父,就是囑咐叔父安心養傷,別急著上朝的。照中貴人的推斷,莫非連聖上也知道要發生刺殺案,才預先來警告叔父?”
吐突承璀一下子竟回答不上來。愣了半晌,起身拂袖而去。裴玄靜送至府門,他都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個字。
她目送著高頭大馬上的紫色背影消失在巷陌的盡頭,才返身回入內宅。
裴度倚靠在榻上,已經等待多時了。裴玄靜將剛才會麵的過程講述一遍,不敢遺漏任何細節。裴度認真地傾聽著,當聽到最後吐突承璀暴怒而去的環節時,憔悴不堪的臉上竟然浮起一絲笑意。
裴玄靜不安地問:“叔父,我是不是得罪吐突將軍了?”
“你說呢?”裴度的語氣中充滿了慈愛。
裴玄靜更加不安了,嚅囁道:“其實我也知道不該那樣的,可是看到他平白無故地質疑叔父,再想到叔父受了這麼大的傷害,還有王義之死,我就忍不住了。”
裴度微微頜首。自己的這個侄女,雖說平日裏行止端莊,可一旦衝動起來,又比任何人都感情用事。是個好孩子啊——裴度更從心底裏疼愛裴玄靜了。
“侄女應對得十分妥當。”裴度用虛弱的聲音說,“其實,不管你怎樣表現,吐突承璀對我的敵意都不會稍減。你至少讓他無法再冠冕堂皇地陷害於我。”
原來,當初吐突承璀遭到貶謫之後,憲宗皇帝一直變著法子想把他弄回來。前年淮西戰事推進遇阻,皇帝便欲借此為由,重召吐突承璀回京擔任監軍。裴度為此極力勸諫皇帝,元和四年朝廷興兵討伐成德藩鎮,就是吐突承璀擔任的監軍。由於他不善統帥軍隊,令戰事陷入被動。最終朝廷不得已任命原成德節度使之子王承宗為新的節度使,喪失了重掌成德藩鎮的大好時機。所以裴度堅持說,朝廷再不可用宦官擔任削藩的監軍。憲宗皇帝隻得作罷。吐突承璀因而延遲了整整兩年才得以奉詔回京,當然對裴度恨之入骨。
裴玄靜問:“聖上明明知道吐突承璀惱恨叔父,為什麼還要派他來探望您呢?”
裴度微笑不語。
裴玄靜卻憋不住了,幹脆把心裏的疑惑和盤托出:“還有,叔父昨日腳傷未愈就急著上朝,也是因為武相公帶來聖上的尺牘吧?聖上表麵上讓您安心養傷,實質卻在暗示您盡速回朝,對嗎?”
裴度收起笑容,嚴肅地說:“玄靜,你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可揣測聖意。”
“可我還是不明白,武相公和吐突中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為什麼聖上卻一樣寵信他們,又先後派他們來探望叔父呢?”
“讓叔父來告訴你吧,玄靜。”裴度的表情變得十分凝重,“為臣子者除了對聖上盡忠之外,還要能夠體貼他。武相公和吐突中尉的為人確實天差地別,但他們對聖上的忠誠是不分高下的。此外,他們又是朝中最能體貼聖上的人。而今武相公不在了……隻怕聖上今後會更加離不開吐突承璀的。”
吐突承璀帶給裴玄靜的陰影,到傍晚時分便煙消雲散。裴度的長子裴識率先趕回府中了。堂兄返家主事,叔父的情況也大有好轉,裴玄靜的擔子終於可以卸下一大半了。
第二天一早,裴玄靜便拉著阿靈出門了。
自從來到長安城,裴玄靜還沒踏出過裴府半步。當她提出想外出逛一逛時,叔父嬸娘連堂兄都滿口應承。
在裴玄靜的堅持下,隻帶了阿靈一人作陪。主仆二人各自騎了一匹馬,出裴府角門,沿著興化坊中的十字街向北而去。
按照裴玄靜的計劃,今天她們將先去西市的醫館,看看崔淼在不在。然後向東出春明門,裴玄靜無論如何也想親自再探一探賈昌的院子。
還有那麼多謎題等著她去解開,但裴玄靜已經迫不及待了。她必須盡快行動。
雖然剛剛發生過血腥凶案,長安城的市井喧鬧並未受到太大影響。興化坊是個大坊,北麵又緊鄰著西域客商雲集的西市,坊間的街道上胡漢人等混雜,裴玄靜著實看得新鮮。
尚未走出興化坊,有個人攔在馬頭前。是粗衣短打的一個中年漢子,身材矮小,左肩還耷拉著,似有殘疾。他甕聲甕氣地問:“二位娘子,要磨鏡嗎?”口齒亦不怎麼清楚。
“走開走開,我們不要。”阿靈趕他走。
“慢著。”裴玄靜心念一動,招呼那人,“你一向在此地磨鏡嗎?”
“小人磨了幾十年鏡子了,哪裏都到過。娘子可先驗看小人的手藝。”他從肩上的包袱裏摸出一麵銅鏡,遞給裴玄靜。
裴玄靜剛掃了一眼,便知正是王義牆上的那麵銅鏡。為了請崔淼幫忙尋找王義的女兒,前天夜裏在馬廄裏,她把這麵銅鏡交給了崔淼。
“怎麼樣?小人的手藝還不錯吧?”那人追問,“娘子照顧一下小人的生意吧。”兩隻深埋在皺紋裏的眼睛死盯住裴玄靜的臉不放。
裴玄靜想了想,說:“我是有鏡子要磨,可未曾帶在身邊。要麼你隨我回府中去取?”
“讓這位小娘子去府裏取來,如何?”
“噯,你怎麼……”阿靈正要發作,被裴玄靜攔住了。她大聲說:“阿靈,你現在就回府一趟,把我房中的那麵銅鏡拿來。”
“娘子,我不明白。”
裴玄靜說:“怎麼不明白,就是榻邊幾上擱著的……”說著湊近阿靈,壓低聲音道,“你趕緊回府通知大郎,讓他速速帶人來跟上我們。快去!”
阿靈的臉色變白了,猛眨了幾下眼睛,裴玄靜又推了她一把,她才慌慌張張地走了。
待阿靈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磨鏡漢子對裴玄靜說:“請娘子跟我走吧。”
“去哪兒?”
“娘子心裏明白。”
裴玄靜一咬牙,說:“好。”漢子牽起裴玄靜的馬韁繩就走,裴玄靜趁其不備,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用簪子的尖端在牆上劃了一個箭頭。阿靈至少能把堂兄裴識的人帶到這裏。裴玄靜相信,堂兄會發現自己留下的記號。
裴玄靜問:“崔淼在哪裏?”
那人隻管悶頭走路。
她又問:“王義的女兒是不是在你們手裏?”
那人還是頭也不抬。
裴玄靜幹脆不問了,隻是每轉過一個街角,便偷偷地在牆上劃上一道。
就這麼七拐八彎,越走周圍越冷清。裴玄靜是頭一回逛京城,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她的心裏漸漸發起虛來,終於忍不住道:“到底是要去哪裏,我不走了!”
“那可就由不得娘子咯。”那人垂著的左臂突然一揚,裴玄靜的眼前冒起一陣青煙,便從馬上栽了下去。
待她清醒過來時,已經是在室內了。
窄小的空間裏飄蕩著一股黴味,幾縷陽光從房頂的破洞中漏下來。屋子沒窗,遍地雜物和垃圾,盡頭處隱約能看到一扇木門,像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倉房。
裴玄靜撐起身來,試了試手腳還能動彈。屋裏再無旁人,但是從屋外透入陣陣人聲,似乎是處在一個相當熱鬧的區域裏。
她摸到木門邊,用力推推不動,門是從外麵鎖上的。
裴玄靜奮力敲門,叫著:“有人嗎?快開門!”
無人應答。外麵倒有“噌噌噌”的金屬摩擦聲不絕於耳。裴玄靜一想,是了,肯定是在磨鏡子或者刀具這類東西。看來自己是被那磨鏡的漢子給關起來了。她又氣又急,更加用力地捶門喊叫:“快放我出去!我叔父很快就會派人來找我的,你再不放我出去,小心被抓去官府!”
外麵的人終於不勝其擾,隔著門吼道:“你就省省力氣吧,叫破了嗓子也沒用的。更別指望尊府裏的人了。這裏離你最後畫箭頭的地方,還隔著好幾座坊呢。他們要想找到此處來,除非有仙人指路。”
裴玄靜愣住了,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門外再無動靜。
裴玄靜也累得不行了,頹然坐倒在地上。
“娘子……靜娘……”突然,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聲音極低,卻又近在咫尺之間。裴玄靜從地上一躍而起,在屋裏團團轉地找,可是聲音又聽不見了。
“娘子……看腳下,我在你下麵……”
裴玄靜連忙趴到地上,光線太暗,她隻能一邊摸索著一邊叫:“是誰?誰在叫我?是崔郎中嗎?”
“正是在下啊,娘子!”
她終於摸到了一個凸起的鐵鉤,鉤下是一塊圓形的鐵蓋板,類似窖井蓋的樣子。
“我找到了!”裴玄靜驚喜地叫起來,把臉貼在鐵蓋上,從下麵傳來的話音果然清晰了許多。
“真是娘子你來了!”崔淼的聲音中滿是驚喜,“這底下是個窖井,我就給關在裏麵呢。娘子,你能放我出去嗎?”
裴玄靜提了提蓋板,紋絲不動。她很懊喪,力氣隻是一個小問題,她還可以想辦法找根撬棒什麼的來解決,但掛在鐵鉤上的巨大銅鎖就是無法克服的障礙了。
“不行。”她難過地說。
地下靜默片刻,又傳來話音:“娘子,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是那麵銅鏡。”裴玄靜無力地回答,“有個磨鏡子的人拿著那麵鏡子找到我,我便跟著他來了。”
“娘子,你……你是不是猜出我有難,特意來救我的?”
裴玄靜驟然發起飆來:“是,是!是我太高估你崔郎中了!請你幫忙找人,你居然找到這種地方來了!還讓那磨鏡之人用銅鏡把我也誘來,你說,你究竟是何居心?”
“哎呀,娘子!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比你可慘多了,還能有什麼居心啊?”
“你活該!”裴玄靜越說越來氣,“我怎麼會相信你這種人的!從一開始就謊話連篇,誰知道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給你銅鏡是讓你尋人的,你倒好,把自己給尋到地窖裏去了,還牽連上了我。你、你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