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二章 刺長安(下)(1 / 3)

崔淼終於向裴玄靜坦白了全部經過。

果然,春明門外賈昌院子裏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裴玄靜在衝進賈老丈祭拜師父的屋子之後,因為精神過度緊張、體力衰竭再加感染風寒而昏迷了。崔淼本打算等早晨城門開後,就親自將裴玄靜送進城的,不想晨鍾未鳴,院門前卻來了個王義。

“現在回想起來,王義和郎閃兒之間確實有些古怪。”

據崔淼說,當時王義找上門來,似乎是找郎閃兒商量什麼事情,但郎閃兒不肯答應。兩人正在爭執,王義突然看到了受傷的車者,和昏迷中的裴玄靜。交談之下得知裴玄靜的身份,王義立刻就變了臉色。

王義亮出身份,又出示了裴府的腰牌,崔淼便和他一起將裴玄靜送回了裴府。崔淼還順便給裴玄靜開了藥,這才放心離去。

等崔淼趕回賈昌院子時,郎閃兒已經按他們之前商定好的,把院中寄宿的百姓盡數遣散了。

“因為賈老丈亡故,院子裏又發現了疫症,郎閃兒六神無主,我便給她出了此主意。反正也沒有賈老丈管著,郎閃兒索性免去了所有人的租金,我還發了些解暑的藥給他們。百姓們得此便宜,也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之後,崔淼便和郎閃兒一起將賈老丈收殮進棺材,送去鎮國寺裏停靈了。

“為什麼是鎮國寺?”裴玄靜問。

“因為賈老丈生前一直在鎮國寺禮佛,寺內的方丈很敬重其為人,願意為他超度往生。”崔淼解釋說,“辦完了這些,我便辭別郎閃兒,正打算入長安城內再尋落腳之處。王義又來了。”

崔淼說,那時王義急急忙忙來找他,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傷了主人的腳,請崔郎中去幫忙看看。崔淼心中納悶,長安城內有的是醫館,況且禦史中丞府也該有幾位經常走動的郎中,何以舍近求遠來找自己這個剛認識的?不過人家既然找來了,崔淼也正想熟悉熟悉長安城,就一口答應下來。

誰知行到半路,王義卻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他要求崔淼到了裴府裏,萬一見到裴玄靜的話,千萬別承認曾經見過她。裴玄靜若是提起在賈昌院子裏的經曆,崔淼也必須統統否認。

“這是為什麼呢?”裴玄靜問。

崔淼說:“當時我也覺得非常奇怪,便要求王義解釋。他卻不肯明說,隻一味強調自己有難言之隱。我心裏不痛快,本打算幹脆連去裴府也一並拒絕了。不料……王義到了一個僻靜處,竟然對我行了大禮。”

裴玄靜喃喃:“他真的很為難吧……”

“是啊,他的誠懇最終感動了我。畢竟這樣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子,是絕對不會輕易求人的。我考慮了一下,覺得他的要求對你也不至於造成什麼傷害,便答應了。”

“所以你就信口雌黃說我產生了幻覺?”裴玄靜惱道。

“否則搪塞不過去啊。”崔淼苦著臉說,“我本以為你對昏迷前的事情隻能記個大概,誰知你還真不容易蒙騙。可我既然答應王義了,也隻能咬死不改口了。”

裴玄靜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騙得我好苦!”

“你苦,我就不苦嘛……”崔淼低聲嘟囔,“我當然希望你記得我,記得那一晚在賈老丈院子裏的經過……我特意在西市裏找了個醫館落腳,還不是因為那裏離裴府近……”

裴玄靜這才明白,為什麼刺殺案當天他那麼及時就趕到裴府。

她說:“可是後來王義去世,你也沒有說實話。”

“死者為大,況且王義護主那般忠勇,彼時彼境,我怎好再違背他的意願。”崔淼歎息道,“發生了那麼大的案子,我推測王義的難言之隱很可能與刺殺相關,在真相撲朔迷離之際,我也擔心貿然改口的話,更將引發不可預測的後果。恰巧你托我尋找他的女兒,我便決定見機行事。唉!可我確實一點兒都沒往郎閃兒身上想!”

“你後來就沒有再見過郎閃兒嗎?”

“沒有。郎閃兒到鎮國寺為賈老丈守靈去了,並說鎮國寺會替她安排今後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靜眼睛一亮,“那個騙了阿靈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麼小娘子?阿靈又怎麼了?”

裴玄靜思索著,阿靈應自己之命去探賈昌院子時,崔淼已經離開了。很顯然郎閃兒也騙了崔淼,其實她根本沒有去鎮國寺,而是重新回到賈昌院中。她發現阿靈在附近探頭探腦,便以少女的模樣現身,輕而易舉獲得了阿靈的信任,也套出了阿靈的真話,還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說辭把阿靈打發回來了。

所以,王義和郎閃兒,也就是禾娘這對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靜徹底忘卻在賈昌院中發生的一切。為什麼呢?

她盯著崔淼——為什麼他們對他的知情沒有那麼在意呢?

隻能有一個解釋: 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靜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賈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著與刺殺案有關的線索,否則王義父女就不必費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聽崔淼怯怯地說:“娘子,你能不能別這麼盯著我看?”

裴玄靜的臉一紅,“誰看你了,我是在想問題!”

“娘子在想什麼?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

“我在想王義、禾娘,還有聶隱娘夫婦,他們和刺殺案到底有何關聯?”

“娘子想這些,倒不如幹脆想想,刺殺案的元凶究竟是誰?”

“這我現在可想不出來。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過,總會知道的。”崔淼微笑著說,“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長的夜也有盡頭。裴玄靜發現,當這一夜即將過去時,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隱若現。就像東北方龍首原上,掩映在晨霧後的大明宮的禦宇風姿。可望而不可即。但這一天一夜之間,裴玄靜還是有收獲的。她收獲了一個可以給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聲晨鍾響起來了。自大明宮中傳來的鍾聲,悠遠而滄桑,仿佛傳遞著來自時間盡頭的啟示。鍾聲即起,凝練如鏡的放生池麵也隨之波動,泛出一點一點的漣漪。

裴玄靜和崔淼卻都一動未動。他們知道,按例要等晨鍾響完,長安城內所有的坊門都打開之後,兩市才會開門,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據大唐律例,兩市的經營時間是從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僅僅半天而已。

還是崔淼開口道:“我估計,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來。”

裴玄靜也同意。雖然阿靈根本不了解銅鏡、王義和郎閃兒這一係列的淵源,但她至少能告訴裴度他們,裴玄靜是跟著一個磨鏡子的人走的。所以到頭來,堂兄他們總會找到東市的。

崔淼卻在注視她沉默的側影,宛若初見時的模樣: 衣衫濕透,鬢發淩亂。想當初,正是這疲憊茫然、楚楚動人的美引發了他的憐愛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個救美的英雄。

然而這是一個多大的誤會啊。他以為她隻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化身為女神探,更躍升成宰相的親侄女。

他自言自語地說:“等你府中的人找來,我還是走罷。”

裴玄靜沒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裏的景象吸引過去了。

清冷的月光隨夜色一起隱去。初升的朝陽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黃,池水也跟著漸漸蘇醒過來……突然,兩個白色的影子從池中騰空而起。

裴玄靜嚇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麼?”

“是水鳥吧。你怎麼了?這有什麼可怕的。”

“水鳥?什麼水鳥?”

“白色的……應該是仙鶴吧?”崔淼笑道,“我想這放生池裏各種稀奇古怪的飛禽魚鱉都有。東市上不管賣什麼,總有人去買了來放生,所以品種特別齊全。”

“你是說每當日出的時候,池塘中會有鳥兒飛起?”

“是吧……”崔淼覺得裴玄靜的緊張很莫名,卻不知她正處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衝擊之下。

“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在池塘夜盡日出之時,不唯事還生,還有鳥乍起!

兩者之間的確存在關聯嗎?抑或隻是她的胡思亂想?

裴玄靜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當她聽見雜遝的馬蹄聲時,一隊人馬已經衝到眼前了,打頭之人對著她大喊:“玄靜,是你嗎?”

堂兄裴識終於找來了。“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簡直快急死了!”

裴玄靜站起來,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來。她想起了崔淼,忙回頭找他。

可是他在哪裏?

崔淼消失得無影無蹤。有那麼一瞬間,裴玄靜幾乎懷疑他會不會掉到池子裏去了,隨即醒悟過來——他走了,就像他曾說過的。

沒關係,她相信他不會走遠,隻要她需要,隨時可以找到他。

回到興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靜花了好長時間沐浴,恨不得把每根頭發絲都挨個洗一遍。阿靈頂著兩隻紅腫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靜洗了多久,阿靈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靜失蹤後,裴度夫婦如何焦急、大郎裴識怎麼設法尋找,尤其是她自己怎麼害怕著急傷心等等,詳詳細細無一遺漏地彙報過來。

裴玄靜連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必須要考慮清楚,接下來該怎麼麵對叔父。因為她還擔負了一件極不合理而艱巨的任務: 說服裴度釋放已被確認為武元衡刺殺案元凶的成德武卒張晏等人。

其實,裴玄靜可以不必讓自己這麼為難的。禾娘跟了女俠聶隱娘,今後固然免不了擔驚受怕、風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隱娘夫婦的能為,當能護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將學得一身好本領,有朝一日成為來無蹤去無影的刺客,顯則揚名立萬,隱則相忘於江湖,不也瀟灑?

可是,正如崔淼所質疑的,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願意呢?

還有她的父親,臨死前將贈給女兒的金簪用魚膠粘在胸口上。他該有多麼希望能看見女兒及笄,親手為她插上發簪……

裴玄靜看著在一邊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靈,禾娘和阿靈差不多大,卻已經沉默得像一口古井。隻有在賈昌老丈的院子裏,她尚且能在郎閃兒的偽裝下流露出小女兒的心性,而今連這樣的機會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麼在冥冥中主宰著人的命運?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塵,就真的隻能被動地接受安排,不論是福是禍、不分是怨是愛,都沒有半分選擇的權利嗎?

至少,裴玄靜想聽到禾娘自己說一句,願意或者不願意。

當然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價,但裴玄靜還是想試一試。

有了禦醫的悉心照料,裴度的傷勢好轉得很迅速。在最艱難的關頭,信念發揮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僅沒有在接踵而至的打擊中垮下來,反而愈挫愈強了。

又是一個盛夏的午後,踞坐在叔父臥房的東窗下,裴玄靜娓娓道來。

陽光中的靜謐味道仿佛從未改變過,也不需要任何解釋。萬物永遠保持著本來的麵目,該如何便如何,絕不會動搖。人雖貴為萬物之靈,卻總是容易在尋尋覓覓中迷失本心。

從春明門外賈昌的院子開始講起,裴玄靜幾乎對叔父說出了一切。她並沒有忘記聶隱娘的警告,不得暴露其夫婦的行蹤,為此裴玄靜采用了一個折衷的方式。

她沒有提起聶隱娘的姓名,隻說抓捕自己的是一位蒙麵女俠和她的丈夫,並隱去了跋涉在地下暗渠中的那段經曆。

裴玄靜同樣沒有提到崔淼。一則,沒有他故事也能說通;二則,當裴識出現時崔淼選擇了離開,這令裴玄靜更清晰地認識到他的態度。而且她自己也認為,沒必要將崔淼卷入到這些是非中去。他自願幫助裴玄靜是一回事;因此而被迫麵對官府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和崔淼的相處中,裴玄靜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他對當權者的不屑甚至厭惡。她還猜不透這種憤世嫉俗的緣由,但也不想隨便違逆他的意願。

她知道自己在刻意維護他。那又如何呢?長安城並不缺少一個崔郎中。但是隻有一個崔淼,曾幾次三番向她伸出過援手。

聽完了裴玄靜長長的講述,裴度沉吟半晌,道:“拘禁你的女俠應該是聶隱娘。”

哈,裴玄靜心道,這可是叔父自己猜出來,我什麼都沒說。

“聶隱娘?就是傳說中魏博大將聶峰的女兒,後來成為大刺客的聶隱娘嗎?”裴玄靜裝作一無所知地問,“叔父,你在魏博時見過她?”

“未曾謀麵。我到魏博時田季安都已經死了,聶隱娘早在幾年前便投奔到陳許節度使劉昌裔麾下。不過……王義肯定與她相識。”裴度思索道,“你說王義的女兒在聶隱娘那裏?但我從未聽王義提起過,他還有個女兒。”

看來王義把這個秘密保守得非常好。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娶過妻。”裴度長歎一聲,“據你所說的來推斷,王義知道有人要刺殺我,為了保護我還企圖阻擋我上朝,但卻不肯對我說出內情。他這樣做的唯一解釋便是: 當時刺客用他的女兒來威脅他,使他左右為難。”

“莫非聶隱娘夫婦便是刺客?”

“不。刺客肯定另有其人,而隱娘夫婦應是王義求來搭救女兒的。”

裴玄靜也覺得叔父的推斷十分有道理。王義既不願眼睜睜看著叔父被刺,又擔心女兒的安危。正在走投無路之際,發現隱娘夫婦出現在長安城內,便向這位魏博時的故交相求,而隱娘也答應了他,將禾娘從刺客的手中救了出來。條件是: 禾娘從此要跟隨他們夫婦二人。

王義別無選擇。但他亦深知,女兒一旦跟隨了聶隱娘,便將從此過起出生入死的劍客生涯。這令他這個當父親的萬萬不舍。他雖然為保護裴度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卻還是想給女兒找一條更好的出路。裴玄靜幾乎是誤打誤撞地出現在他眼前,結果便被王義當作了最後一根稻草。

“叔父,幫幫禾娘吧!”裴玄靜懇求道,“王義忠勇可嘉,咱們理應照顧好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