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了。
雨依舊下個不停。自從來到會稽,雨水就不離不棄地伴隨著他們。相對而言,裴玄靜比較能接受煙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處處景物都像洗刷過幾遍似的,色澤清新,姿態動人,潮濕也不那麼令人煩惱了。
然而尋訪的過程卻不順利。他們一路打聽,要麼根本沒聽說過,偶然遇上一兩個知道的,卻又都是諱莫如深的樣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靜意識到,自己還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皇權終究是皇權,是至高無上的權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維的獨立,世間的絕大部分人隻能遵從既有的規範,既沒有能力更沒有意願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證實了她的想法。從王家祠堂的規模來看,當初必是大戶。順宗皇帝在位的八個月中,王叔文一度飛黃騰達,時間雖短卻皇恩極隆,連其母過世也有柳宗元為之撰寫墓誌。然而今天看去,卻已然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的破敗景象。尤其讓他們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連一個活人都找不到。
這光景實比李賀在《還自會稽歌》中所描寫的還要淒涼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上年紀的鄰人,崔淼施展開他的魅力攻勢,總算贏得了對方些許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訴他們,王家原先確是本地的一個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後,先是被貶去渝州,緊跟著憲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賜死。王叔文飲毒酒而亡,遺體由族人運回本地,安葬在後山的祖墳中。本朝早就不興株連之罪,所以大家認為這事兒也就了了,族人們仍然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不想一年之後,朝廷又來了人。不由分說就砸爛了王家的祠堂,還掘了王家的祖墳,把王叔文的棺材從地下挖出來,將屍骸曝露於荒野。這下可把王家族人嚇了個魂飛魄散。皇帝對王叔文竟然仇恨到這個地步,族人們覺得太不安全了。誰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幹脆就給王家來個滅門也說不定。於是族人們才痛定思痛,下定決心拋棄祖產,舉族南遷了。
老人家歎著氣說:“他們走得那樣惶恐,怎麼還敢留下蹤跡。等去到異鄉後,肯定也會隱姓埋名的。所以現在再無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們也隻能對著殘破的遺址默默祝禱了。
臨走時,裴玄靜發現祠堂門楣上尚有殘留的墨跡,像是曾經題寫的對聯,後來被專門抹去了。估計是太過匆忙了,最後的兩三個字和題名仍舊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來看,“崔郎你看,這個題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點頭,“沒錯!”王伾是順宗皇帝的書法老師,永貞期間與王叔文同時得到重用,並稱“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詔,王伾以書法獲寵。兩人一起在東宮侍奉順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給王叔文的祖居題寫門聯,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過,王伾的結局和王叔文同樣悲慘。順宗禪讓之後,他們迅速失勢。王伾遭貶謫前已經得了重病,還沒到貶地就病死了。
裴玄靜端詳著那殘餘的字跡,喃喃自語道:“我聽說先皇最擅長隸書,怎麼他的書法老師寫的卻是一筆行書?”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這個……書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靜一直在沉思。
崔淼實在耐不住了,問她:“噯,接下去怎麼辦?咱們還去哪兒?”
裴玄靜看著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嗎?怎麼倒問起我來了?”
“我還不是都聽你的……”他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長安。”
“什麼?”
裴玄靜說:“我想我們該回長安了。”
“你當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賈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靜直視著崔淼的眼睛說,“一切都是從那裏開始的。”
崔淼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隻要和靜娘一起,哪裏我都願意去。”
裴玄靜問李彌:“自虛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長安?”
“長安?是哥哥去過的長安嗎?”
“對。你的長吉哥哥在那裏做過幾年奉禮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聲問:“你真的要帶自虛?”
“那怎麼辦?從今往後不管我去哪裏,都要帶著他的。”
崔淼不吭聲了。
裴玄靜吩咐車夫轉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辯才塔。”她對崔淼解釋道。
“這次讓我陪嗎?”
“不,你陪自虛。”
崔淼深深地歎了口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你確定沒有危險?”
“昨晚都沒出事,現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麼事?”
馬車停在永欣寺門前。崔淼帶著李彌在寺廟裏逛,裴玄靜獨自一人向後院而來。洗硯池水比昨天漲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來。洗硯池旁也站著一位禪師,卻不是無嗔。
裴玄靜上前打聽無嗔方丈。
“無嗔?”陌生禪師合掌道,“鄙寺從來沒有過一位法號無嗔的方丈啊。”
雖然多少有些思想準備,裴玄靜的心頭仍然一緊。想了想,她又問:“我曾聽過辯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謁?”
禪師連連搖頭道:“辯才塔已經封閉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靜剛想爭辯,卻聽頭頂傳來淒厲的鴉鳴,漫天雨霧中,一隻黑色的大鳥在辯才塔頂不停地盤旋。
“阿彌陀佛。”禪師勸道,“女施主請回吧。為了您好,這裏真的沒有什麼可看的。”
她聽出了禪師語氣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禪師目光中的恐懼。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經充當了頭頂那隻報喪鳥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機逐漸成形,化成真正的殺人利器。曾經若隱若現的血腥味道,越來越濃烈了。
裴玄靜道謝退出。
重新坐回馬車裏,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隻等她先開口。
裴玄靜說:“崔郎,會稽也應該有磨鏡的鋪子吧?”
“想來會有。怎麼?”
裴玄靜把聶隱娘相贈的小銅鏡拿出來,不禁微笑起來,“又要麻煩你了。不過……這次我相信你不會再被關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過銅鏡,“你想找聶隱娘?”
“我覺得咱們有危險了。”裴玄靜鄭重地說,“此去長安,最好能有隱娘夫婦相陪。她答應過我的,見信必會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遲,崔郎現在就去吧。”裴玄靜道,“我帶自虛回客棧等你。”
崔淼答應:“正好,我也去打聽打聽,韓湘子有沒有留什麼消息給我們。”
馬車停在十字街頭。崔淼跳下車,裴玄靜趕緊把傘遞過去,“別淋著。”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著,我就來。”打起傘走入雨中。
裴玄靜望著他的背影融入淅淅瀝瀝的天地間。原先她並不知道,這溫柔的江南細雨真能使人斷魂。
回到客棧後,裴玄靜先把李彌送回房,便立即到櫃台打聽上房的情況。
掌櫃的回答:“店裏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櫃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嗎?”
“這個嘛……不便透露。”
裴玄靜幹脆地說:“行,我自己去看。”
掌櫃剛想阻攔,有個差役模樣的人過來說:“主人有請,娘子跟我來吧。”
她進去時,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見她便招呼,“娘子來得正好,嚐嚐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靜坐下來。吐突承璀見她碰都不碰茶盞,便歎道:“娘子在會稽忙得很啊。”
“中貴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將臉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說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擱不起。”
“我要回長安,想請中貴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嗎?”
“那人是奸細。”裴玄靜鎮定地回答,“我剛剛設計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問:“奸細?什麼奸細?”
“崔淼是權留守的人。”
“權德輿?”
“最早是藩鎮的人,刺殺案他也有份,但見刺殺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權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現在,他又奉了權留守的命,潛在我的身邊探聽機密。”
“是什麼樣的機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語氣太溫柔,簡直都不像一個閹人了。
“我不能告訴你。”
“呦,那讓我怎麼幫你,相信你?”
裴玄靜隻沉默了一瞬,便直視著吐突承璀,問:“‘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畢竟沒料到裴玄靜如此直截了當,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貴人替他分憂。”
“哪裏哪裏,還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離開長安一晃都快兩個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好吧。”唇槍舌劍到此為止,吐突承璀終於應道,“那我就陪娘子走這一遭了。”
“請中貴人即刻啟程。我不想再見到那個奸細了。”
吐突承璀大笑起來,“娘子還真是步步緊逼啊。也好,就讓他滾回權德輿那裏哭訴吧。咱們走!”
又一次來到春明門外。
和兩個多月前相比,長安的天空好像整個地抬高了。碧玉般的蔚藍色中透出隱隱秋意,幾縷薄若無形的雲絲慵懶地飄在極遠方。這座城池和它所依附的天地,都似乎下定了決心,要在這個季節展露出最幹淨、安寧和包容的麵目來。
途經鎮國寺時,裴玄靜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寺後張望過去。
吐突承璀恰到時機地說:“娘子別看了,賈昌的院子已經拆了。”
“拆了?”
“就是上回娘子在那裏見過‘李公子’以後拆的。”吐突承璀說,“什麼都沒有了。哦,那座塔還留著。娘子想去看看嗎?”
“中貴人允許我去看嗎?”
吐突承璀哈哈大笑,“倒是可以。不過本將勸娘子別去了,真沒什麼可看的,裏麵就老和尚和賈昌的兩具骸骨,怪瘮人的。還不及辯才塔呢。”
“你們把無嗔禪師怎麼了?”
吐突承璀瞬間犯了耳聾症,卻注視著從城門內迎出來的一小支馬隊,看服飾正是他管轄的神策軍。
果然,這批神策軍疾奔到他們麵前後便翻身落馬,為首者向吐突承璀行禮道:“聖上有口諭——命吐突中尉即刻送裴大娘子回府。”說完,又在吐突承璀耳邊低語了幾句。
“知道了。”吐突承璀笑容可掬地向裴玄靜示意,“大娘子請吧。”
快到興化坊時,吐突承璀才低聲對裴玄靜說:“‘李公子’讓我轉告娘子,娘子若是想見他,可立即送信給我,他隨時……等著你。”
把裴玄靜送到裴府門口,吐突承璀便撥轉馬頭揚長而去了。
裴玄靜就這樣回來了。
在會稽出發時,她給叔父裴度寫了一封信解釋來龍去脈。吐突承璀派專人快騎把信送回長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當時信寫完後,裴玄靜特意拿給吐突承璀審閱,反正他肯定會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靜在信中詳述了自己從長安到河陰,遇上糧倉大火,再轉至昌穀,李賀離世,因李彌患病又前往洛陽尋醫的全部經過,直至蒙吐突承璀將軍慷慨相助,願意護送他們返回長安。
總之,所有合情合理的過程都寫到了,不合情理的也盡量自圓其說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懷疑的部分,至於會稽,則隻字未提。
吐突承璀閱後表示相當滿意,並且由衷地讚揚了一句:“娘子真識相。”
“不寫成這樣,中貴人會讓我回長安嗎?”
吐突承璀說:“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見到裴相公後應該怎麼說。”
“我不會給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絕不能給裴度招惹是非,進而帶來無妄之災。在返回長安的途中,裴玄靜一直這樣告誡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確實沒有其他選擇。她知道,一切都取決於自己能否解開、何時能解開“真蘭亭現”之謎——那位隱身在大明宮的瓊樓玉宇中的“李公子”,還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隻能暗暗祈禱,這個答案將不至於是無法挽回的。
裴度慈愛而平和地重新接納了裴玄靜,甚至沒有多盤問幾句,吐突承璀怎麼會與裴玄靜盡棄前嫌的。裴玄靜再一次歎服於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現,已經表明了背後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靜自己開口。時機未到,多問也是無益。
至於老好人嬸娘楊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靈,也就隻會拉著裴玄靜的手哭哭笑笑了。
為了自己和李彌,也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靜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當上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歡李彌,但因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又剛剛失去相依為命的哥哥,怎麼都不太自在。隻有裴玄靜能夠安撫他的情緒,於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靜的隔壁,便於照料。
除了每天默寫一首李賀的詩之外,裴玄靜想給李彌找些別的事情幹幹,最好的選擇當然就是——練書法。
李彌認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強。任何一個字,他隻要看見一種寫法,就能立刻默記下來。往往這個字的意思他並不明白,寫法倒是背了好幾種。就同他記憶李賀的詩一樣,完全是不明就裏的強記。賴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張白紙,可以毫無雜念地刻印下任何內容。
裴玄靜在裴度的書房裏找到了虞世南摹《蘭亭序》和懷仁和尚《集王聖教序》的印本。她給李彌講了講《蘭亭序》的內容,發現他根本聽不懂,也就不為難他了。李彌仍然按照他自己習慣的方式,像畫畫似的臨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靜陪在他的身邊,傾聽窗外竹葉在秋風拂動下的窸窣聲,往往不經意中就過去了整個下午。她知道這種寧靜是難得的,卻也是暫時的。
與此同時,權德輿在長安的府邸中也過得十分平靜。
在河陰倉案和洛陽暴動案立下大功之後,皇帝下詔將權德輿召回京城,大為嘉獎,複拜太常卿兼刑部尚書。權德輿重返朝廷中樞,卻保持低調,每日除了上朝辦公之外,對前來拜訪巴結的大小官吏一律閉門謝客。
但是這天傍晚,權德輿卻破例在書房接待了一名來者。
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素巾,今天的崔淼看起來卻相當憔悴,神色也有些焦慮,不複往常的瀟灑落拓。
他是來向權尚書彙報這段時間的調查成果。
根據他和裴玄靜在會稽發現的線索,來到長安後,崔淼便圍繞著前朝書法家王伾展開調查。先皇喜好圍棋和書法,居東宮二十餘年,圍棋國手王叔文和書法家王伾一直侍奉在他身邊,深得寵信。先皇登基之後,由於重病癱瘓無法理政,便將政務全權委托給了最信任的東宮舊人。其中,王叔文是當之無愧的領導者,在翰林院中負責起草各項詔書。而王伾則負責將詔書送入內廷,交給順宗皇帝身邊的內侍李忠言。李忠言把順宗皇帝的意見告訴王伾,再由王伾傳遞給外朝的王叔文他們。正是這個複雜而脆弱的上傳下達的程序,後來遭到群臣的極大反彈。眾人皆指,“二王”和李忠言幾乎等同於挾持了順宗皇帝,皇帝的所有諭旨都經由他們的口來發布,其他臣子壓根無法與皇帝召對,又怎麼能知道那些旨意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呢?
喧囂一時的永貞革新派在李純登基後就徹底垮台了。相對而言,王伾並不像王叔文那樣直接介入政治,他充其量隻是一個受到特別信任的傳令官而已。所以他沒有像王叔文那樣被賜死,而是因病死於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