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宮先生一生娶了兩位太太,大太太桂曉月是洪門唯一的女堂主,宮先生發跡前,受了她不少幫襯,兩夫妻相濡以沫,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可惜桂曉月福分薄,去世的早,給宮家留下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宮闕,桀驁不馴的浪蕩公子一個,年少時甩了潑天富貴破門而出,去了關東闖蕩;二兒子宮城脾性順和謙恭,被宮先生以中日友誼保證的名義送去日本留學。
宮先生的第二位太太叫孟小樓,是梨園名伶,又給宮先生生下了一個女兒叫宮心,南京女子師範一畢業,就被宮先生托人安排進了南京政府,期望做個文職能安穩度日。
陰差陽錯踏上上海戰場的,就是宮先生的女兒,宮心。
【叁】
宮心是從死人堆裏醒來的。
她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醒來,十月的上海已經是冷地刺骨,她這次應該是被冷醒的,然後發現自己還存著一口氣沒有死去。
對於自己的苟活,她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失望。
是昨天還是前天,她已經記不清了,作為南京兵工署的槍械專家,她主動參與護送一批德式槍械運往前線,她太年輕了,上車前她還特意補了精致妝容,以為會給前線浴血殺敵的戰友們提升士氣,車子一路都開得很穩,她和同事們唱了一路的軍歌,編排了一路鼓舞口號,可是一路上戰爭慘烈的程度遠遠超過她的想象,他們的軍備車剛路過新浦大世界廣場,一艘剛突破江陰封鎖線的日本戰艦“八重山號”,就通過日軍先進的軍事情報部門,第一時間接受了戰場情報,獲知了國軍軍備車隊的行進路線,就在大世界廣場附近,幾十顆遠程艦炮對車隊進行了密集式無差別覆蓋爆破,十二輛軍備車瞬間被炸毀:鮮血、泥漿、斷肢、殘軀,喊了一路抗戰口號的同事們,全部死在她的身側,國民政府到了戰役最後才舍得拿出來的精良武器,一瞬間都成了破銅爛鐵。
期間她醒過幾次,一次是潰敗如山倒的國軍在瘋狂撤退,擁擠在各條巷弄裏,連身子都騰轉不開,日軍的流彈一波接一波襲來,擠在後排的軍人們一批批倒下,有幾個軍人敷衍地轉身還了幾槍,一旦得了退路就連忙後撤,完全沒有半點鬥誌。
第二次醒來,好像是過了大半天,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體力和精力已經到了極限,這次再閉上眼,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她很不甘心,試著往前爬,雙腿不知道在血水裏泡了多久,腫脹得失去了知覺,這時大世界廣場上來了一隊裝備相對簡陋的日軍步兵,像是一直沒機會上前線的後備軍,他們把槍口裝上刺刀,挨個紮穿屍體,細致,耐心,不放過一個有生還可能的中國士兵,有一個屍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還有一口氣,還是被紮到了脊背上的神經,四肢隻是輕微地抽動了一下,日本士兵嗚啦啦喊了一句日語,幾個士兵大呼小叫著圍了過去,一人一刀,刺了足足有十幾下,才放下心繼續檢查。
宮心趴下臉,口鼻都浸在汙濁的水窪裏,她害怕地一動不動,小心翼翼地控製著呼吸節奏,實在是憋不住了,才像剝繭抽絲一樣,從水麵和鼻間的縫隙裏,偷偷呼吸一線空氣。
有個日本士兵的腳步越來越近,刺刀從同胞們的血肉裏紮進去又拔出來,發出沉悶的絕望聲響。終於他來到了宮心麵前,舉起了刺刀,凶狠紮下,刀尖剖開宮心後背的衣物,紮進肌膚的一瞬間,宮心實在沒忍住,憋了胸腔裏許久的一口氣在水窪裏吐了出來,水麵上冒出了一個小氣泡,隨著小氣泡炸裂,一聲尖銳的呼嘯聲像是撕裂了空氣一般傳來,砰的一聲悶響,那個日本士兵連人帶槍斜飛了出去,腦袋像灘爛泥一樣糊在地上。
“死乃嘎,死乃嘎!”日本士兵呼叫著這個不明所以的詞彙,全都像炸了窩的黃蜂,舉起槍瘋狂地向四麵八方射擊。
日語裏好多名詞發音是直接從英文裏音譯過來的,宮心聽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他們喊的是sniper,狙擊手。
七七事變之前,國民政府與德國簽了一個關於武器購買和軍事人員培訓的協議,國民政府從德國進口了大批量的武器裝備,武裝了30個德械師,宮心跟隨德國專家學習軍械知識時,特意學習了狙擊方麵的資料,狙擊手這一名稱最早出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當時德軍挑選了一堆獵人和護林員,裝備了一些改製過的獵槍,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戰果,對東西兩線的英法軍隊和俄軍造成了重大殺傷,戰爭結束後,各國的軍械專家就在獵槍基礎上改造出了第一代狙擊步槍,比較出名的有英式的李-恩菲爾德步槍mk iii型,德式的毛瑟kar 98k,各國軍隊也逐漸保留了狙擊手這樣一個新生的特殊兵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