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宮先生
【壹】
求琴的夥計姓宮,全名宮青竹,背著那張半城琴下山後,他作為不速之客,參加了一場沒有邀請他的壽宴。
壽宴主人黃浦笙是上海灘隻手遮天的大亨,黑白兩道都站的穩,為人生性謹慎,吃喝嫖賭樣樣不沾,唯獨一樣嗜好,可能是為了掩蓋沒文化的出身,尤其喜愛附庸風雅,到處巧取豪奪,收集名家的文玩字畫,有心思活絡的門生,趁著這次壽宴,從天南海北湊來了一副南宋玉棋,一幅八大山人的《眠鴨圖》,一帖吳昌碩的《臨石鼓篆文》,琴棋書畫差點齊活了,單缺一張震得住場子的好琴。
宮青竹就背著這張半城琴,進了黃公館,成為了黃浦笙的門生,由此一腳踏進十裏洋場,曆經生死坎坷,終於成為了上海灘風生水起的大人物。
【貳】
民國20年,宮氏祠堂在上海高橋落成,落成慶典轟動國際。
日文《每日新聞》以下述標題做了報道:“堂皇華貴之宮氏家祠落成典禮壯麗奪目來賓如雲”;英文《大陸報》說“兩萬人參加宮氏家祠盛典,各國名人,往賀者絡繹不絕,其盛況為上海百年罕見”;《大美晚報》則說:“浦東宮氏家祠落成紀念之三日大慶祝,業於6月11日晚間結束,來賓之參與盛典者,有政府大員,有當地巨商,總計在‘八萬’人以上,可謂上海有史一來空前盛舉!”
期間,國學大師章太炎大手筆作《祠堂記》,蔣介石親題“孝思不匱”金匾,並撰文稱頌:“詩詠祀事,典備蒸嚐,水源木本,禮意纂祥……”,洋洋灑灑九十六字,其後吳佩孚、段祺瑞、孔祥熙、劉峙、何應欽等南北軍閥、新舊官僚都派人親賀,送金匾墨文無數,這些‘匾’、‘記’、‘頌’,全都是翠墨金泥,極盡渲染之能事,將宮家之淵源和宮青竹之懿德讚美的淋漓盡致。
就單說慶典舉辦的堂會戲,從6月10日開始,接連演出三天,梅蘭芳從廣東趕來,程硯秋從哈爾濱來,尚小雲從天津趕來,荀慧生和王又宸帶病參加,龔雲甫為此破例去了南方,其他如馬連良、言菊朋、高慶奎、肖長華、薑妙香等紅透全中國的京劇大腕居然一個不落,這種盛會,隻此一回,無論你多有錢也看不到,要把他們湊在一起,比登天還難,更為難得的是,這些京劇界的台柱都不是為錢來到宮家祠堂,他們完全是來捧宮青竹的場,分文不取。
無論哪一本上海編年史,都不會,也不敢遺漏這一件舊上海的風光盛事,因為,它太招搖,太奢靡,太盛大,也太奇特了。以前的舊上海和以後的新上海,再也沒有這樣的盛事。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開始尊稱他為宮先生。
至於宮先生之前叫什麼,發跡前是做什麼的,已經漸漸被人們刻意忘掉了。
宮先生一生擁有過很多身份,比如青竹幫龍頭,中華民國工商業聯合會副主席、法租界公董局華董,眾彙銀行總經理等等,如果把他擔任過的職務用最小的字體排進名片裏,最少需要十七張才能排完。
可是如今的宮先生已經不需要這些名頭了。
據有幸拿到宮先生名片的人說,他的名片其實格外樸素簡潔,隻有白紙黑體六個字:
上海灘,宮先生。
【叁】
一九三七年的初秋,上海下了一場大雨。
東亞同文書院的院長阪本清源,第一次拿到宮先生名片的時候,正在虹口的光明大影院看電影。
阪本穿著一身舊式的青色長衫,頭發梳得油亮,和影院裏其他上海人一樣,時而開懷大笑,時而用地道的上海話罵上幾句髒話,你就算坐在他身側,仔仔細細打量他幾個小時,也完全看不出他居然是一個日本人來。
現在坐他身側的正是宮先生,他穿著考究的白色長衫,雙手冷靜地削著一個梨子,似乎看也沒看阪本,又似乎全部精力都在阪本身上。
銀幕上放的是這幾日最火的片子《海上來客》,滿洲映畫發來的拷貝,影後葉蘭香在裏麵演一個受盡了苦難的漁家女,救了一個落水的東洋來客,最後東洋客人帶來了自己的族人,拯救了水火之中的漁家女,讓她和親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除了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宮先生,影院裏到處充斥著歡樂的笑聲。
阪本細心地收好宮先生的名片,塞進貼身的裏襯口袋,突然問道:“宮先生似乎不太喜歡這部片子!”
“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西洋戲宮某向來少看,還是喜歡看我們中國的京戲。”宮先生回答道。
“京戲很好,西洋戲也不錯,每個時代都應該趕每個時代的新潮,你看你身邊這些人,不看京戲不是照樣很開心,宮先生,當今的世界走得太快了,你這樣地位的人,更要多看看外麵的世界,多往前走兩步。”
阪本的話裏開始藏話。
宮先生不接招,淡淡說道:“我老了,走不動了。”
阪本聽懂了,便放緩了談話的節奏,將話題引到另一處:“聽說宮先生的夫人是唱京戲的?”
宮先生的二太太是餘派名角孟小樓,這在上海灘並不是什麼秘密,但阪本這時提了出來,卻不僅僅是詢問這麼簡單,裏邊或多或少帶了威脅的意味。
“阪本先生這都打聽到了,真是有心了。”
“這樣震爍戲壇的名角,又是宮先生親近的人,鄙人當然要記在心裏,期盼著有朝一日能有幸聽上一段?”
“隻好讓阪本先生失望了,她近年來身體孱弱,很少開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