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羨未曾言語,目送他策馬奔出金鑾門,隨即繼續回頭往前殺。慕容善被吳彪、吳壯、錢響等人緊緊護持在當中,落他一個身位。
四人皆知,三百個日夜風雨同舟,至此該當分道揚鑣。
西鳳軍很快被殺得潰不成軍。大半個時辰過後,金鑾殿前已是一片安寧。激越的歡聲響徹了整個天階,以至連司禮監太監的喊話都被淹沒了,待到瞧見一眾皇子皇孫簇擁著誰走來,趙公公與皇後娘娘攙扶天啟帝坐上了金鑾殿的龍座,眾將士才恍惚驚醒,惶恐伏倒。
這是一年來,他們頭一遭瞧見天啟帝。
眾人俱都垂首而跪,因而未能看見,聖上麵色憔悴,幹瘦得幾乎可說形容枯槁。
他似乎發不出聲來,隻得叫趙公公代為傳話,喊眾人起身,再問長孫無羨可有話說。
長孫無羨垂眼默了一瞬。戰事方才了結,金鑾殿前尚是血流伏屍,一大堆爛攤子急須收拾,父皇卻在此刻拖了病軀,竭力坐上了金鑾殿的龍座。他曉得他的苦心,故而不願辜負,頷首道:“兒臣有話說。”
天啟帝麵上不露顏色,招手示意他入殿來。
慕容善見狀忙上前去,伸手替他卸除鎧甲,脫去腰間佩劍。
鎧甲隻幾副,是此前從西鳳軍身上扒下來的。她因那玩意不合身,著實穿得疲累,方才戰事結束已及早卸了。但長孫無羨尚且穿著,如此自然不合禮數。
長孫無羨伸展了雙臂,由她替自己料理完了,隨即低聲道:“跟我來。”說罷也未留與她反應回絕的時機,向天階走去。
慕容善隻得跟了上去,落在他身後。
她想,她曉得長孫無羨此舉用意。
天階籠統一百四十四級,每三十六級逢一台麵。兩人一步步往上走去,姿態莊重而肅穆。待緩緩行至最後一個台麵,距金鑾殿大敞的殿門一步之遙,長孫無羨忽然停住,撩袍跪下。
慕容善旋即跪在他身後,錯開一些位置。但聽身前人平靜清晰地道:“兒臣戴罪之身,未蒙聖赦,不敢入殿。懇請父皇容許兒臣當此時機,陳情以白己身。”
天啟帝略一抬手,示意他說。
“兒臣欲陳之情,當由昨年開春說起。昨年開春,兒臣於北境,自一批賊人手裏截獲大量北戎與我朝秘密往來書信,故而密請父皇南下前往昆明府,即刻清查此案。此案牽扯廣大,以恒陽商賈楊家為首,其下涉嫌貪墨者共計大小官員八十二名,涉嫌通敵叛國者未記其數。然未及兒臣徹查,十月十九,柳將軍戰敗被俘,西鳳王庭以激烈言辭威脅朝廷。兒臣無奈拋下此案,領兵趕赴邊關,後由與兒臣隨行的將軍府小姐與燕回風商議代勞,將涉案人員安排押送回京。”
“十一月初旬,兒臣領兵入狄,於邊境異常守備察知西鳳王庭並非欲與兒臣和談,而恰恰意在誘引兒臣深入敵營,好就此將我數萬東陵將士一網打盡。兒臣不得不及早防備,先發製人,奪其糧草,舉兵攻入敵營。兒臣救得柳將軍後,即刻安排親衛將其護送回京。隨即得知西鳳軍雷霆火速攻至昆明,而兒臣深在敵境,救援不及。軍情緊急,兒臣回頭不能,故而冒險攻入西鳳王宮,斬殺老王,意圖以此牽製昆明西鳳軍。旋即啟程趕赴昆明。”
金鑾殿內已有人瞪大了眼。此前朝中顛倒黑白的說辭,可不是這般的。
“幸而將軍府大小姐臨危不亂,當即安排雲南全境布防,於兒臣趕赴不及時坐鎮軍中,指揮若定,率領雲南衛及前衛一萬一千八百名將士對陣西鳳軍三萬先鋒軍,守城整整七日七夜,未得鄰城一根糧草支援。最終,一萬一千八百名將士僅存千餘,值此窮途末路之際,大小姐派人護衛百姓棄城躲避,以身犯險站上城頭,以激軍中士氣,欲與昆明共存亡。然不料有人假傳諭令,稱兒臣安排鄰城封鎖城門,拒絕流民入內,以至昆明百姓險些盡數身死!甚至當兒臣率兵趕至,擊退敵軍,此前默不發聲,吝嗇支援的周邊三城忽以西鳳軍姿態大舉攻入已然兵力空虛的昆明,聲稱倘使兒臣不現身,便要屠幹淨一城百姓!”
不知是誰沒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此遭屠城,昆明百姓死傷三成,兒臣在鄰裏支援下僥幸逃過一劫,卻在離城後再遭暗殺。兒臣重傷躲避山中,其間,有人劫得本該已歸京的柳將軍,對昆明與兒臣故技重施。其後,兒臣被廢除太子身份。然暗殺仍未間斷,兒臣的護衛白釗最終以身相代,慷慨替兒臣赴死。蟄伏山中一月,換得一副自由身。卻是東陵半壁江山盡失,歸京不能,唯有潛入敵軍軍營,以待良機。蟄伏軍中大半載,暗中籠絡雲貴川隴各地新兵,層層布置,以至今日,終得為東陵效犬馬之勞!此心昭昭,日月可鑒,兒臣不求名,不求功,惟願父皇明察!”說罷,大拜下去。
跪伏在他身後的慕容善同樣一個大拜,道:“啟稟陛下,臣女與天階下三萬忠烈將士,願替皇長子請願——!”
三萬將士齊齊跪伏下去,高聲喊道:“願替皇長子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