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廣闊,江水滔滔,一片孤帆飄在長江中。
船頭一支紅色三角旗迎風獵獵,旗上用金粉書寫四字,曰:“潛山太守”。
旗下一位青年書生背手而立極目遠眺,頜下一縷黑須隨風輕輕飄動,全然不顧這凜冽的江風。
時當乾隆十八年的二月,正是乍暖還寒時節,而立在船頭的這位男子雖衣著單薄卻毫無懼意,眼見一輪紅日逐漸西沉,將水天之際的雲霞染得通紅,這景色便如同畫裏一般,更將他看得是如癡如醉感慨萬千。
這位書生便是當朝新科進士殷春彥,他本是浙江仁和人氏,自幼聰穎過人,讀書過目不忘,十年寒窗苦學不輟,終於在去年的會試中金榜題名,等到今年年初便被授予安徽潛山縣令的實缺,此番他帶著家仆乘著官船逆流而上,便是去皖地赴任的。
殷春彥站在船首,見那紅日半邊皆已沒入江水中,天色也逐漸暗起來。
他眉頭一皺,回首向艙內道:“玉生,此刻天色漸晚,問問船家今晚至何處停泊?”
話音將落,隻見艙簾一挑,出來個麵目清秀的少年,恭恭敬敬的回道:“老爺,方才我已問過,說是前麵二三裏便有一個小鎮名叫劉家港,今晚我們就泊在那裏。”
倪春彥聽罷,輕輕“哦”了一聲。
又聽那少年道:“老爺,外麵天寒風大,可別凍壞了身體。還是進艙裏來吧。”
倪春彥笑道:“無妨,你若是怕寒就回去吧。
如此美景平日難得一見,我還要再好好欣賞一下。”那名叫玉生的少年聽罷也不回艙,隻垂手站在倪春彥身後默然無語。
行不多時天色將黑,一輪彎月已悄然躍上,江風愈大寒氣更濃,倪春彥見身後玉生瑟瑟發抖,正待讓他回艙中休息,忽見前方不遠處的江邊燈火點點,在黑暗中甚是耀眼。
玉生也看見了,指著那裏大聲喊道:“老爺快看,前麵莫非就是劉家港了?”
此時江麵上隱約傳來數聲犬吠,倪春彥讓玉生去問問艄公,艄公道前麵正是劉家港。
不消片刻船已至岸邊,艄公走得熟了自然知路,將船停在一個碼頭旁。
倪春彥向岸上看去,發現這劉家港其實是個數十戶人家的小集鎮,碼頭旁隻有一個小酒館,專供過往客商打尖用餐。
他近日胃口不大好,肚中也不甚饑,於是便給了玉生幾錢銀子,讓他帶艄公及水工上岸吃飯,自己卻在艙中坐下,就著油燈看起書來。
不想剛翻得數頁,忽聽水麵波聲響動,自己的船也隨之輕輕晃動起來。
他挑開窗簾望去,卻見一艘官船停在了旁邊,一個黑衣水工正在係著纜繩。
倪春彥心中有些詫異,在這偏僻之地居然得遇同僚,卻不知是哪一位。
他走出艙門向鄰船船首看去,隻見一隻紅色三角旗赫然插在船頭,旗上也寫著四字,月光下看得真切,正是:潛山太守。
除了這四個字是用黑墨所書外,其他與自己的官旗並無兩樣。
倪春彥見狀始而大驚,繼而大悟:“聽說前任潛山縣令年事已高告老還鄉,必是此公才能與我官旗一樣,隻是能在這裏相遇,實在是機緣巧合啊。”
再轉念一想即是前輩,理應拜謁才是,何況自己要去接任,先從前任那裏了解下當地的風土人情討點經驗也是應當的。
想到這裏,他便急急回艙取了自己的名帖,交給那水工遞了進去。
候不多時,即見一個黑衣小廝出來道:“倪老爺請進,我家大人正在艙中相候。”
倪春彥整整衣冠,伸手挑簾而入。
隻見艙內有一木案幾,幾上一盞油燈甚是昏暗,一人坐在案幾之後,卻看不清容顏。
倪春彥心道這即是前任了,他拱拱手道:“後學晚進倪春彥拜見大人。”
那案幾後之人揮揮手道:“你我皆是同僚,就不用多禮了。”
倪春彥聽這人聲音渾厚有力,似乎不是一個老人所發出的。
他心中正有些驚異,又聽那人道:“倪大人請坐。”
倪春彥走至案前盤膝而坐,抬眼望去,卻見對麵之人一身灰袍,眉目甚是俊朗,隻是這年齡無論怎麼看也隻有三十左右,與自己年齡相若。
他知前任潛山令本該是年過六旬的老人,可眼前之人卻明明是個年輕人,真是奇哉怪也,難道是自己想錯了不成?
可隨即又想到船首那支官旗,心中更加疑惑,一時之間滿腹狐疑。
那灰袍人見狀笑道:“實不相瞞,我姓李名允儒,此番是去潛山上任的。”
倪春彥不聽則已,一聽更是心中駭然。
之前他本以為此人必是潛山前任,不料現在卻說也是和自己一樣去赴任的,一個縣令怎麼會有兩個人同任,難道是借自己的旗號招搖撞騙的不成?
可方才自己將名帖遞進,若是宵小之輩必然會嚇得收旗而走,而此人卻像渾然不知一般,莫不是膽子大的包住了天?念及此處他抬頭看去,卻見那李允儒兀自笑吟吟的看著自己,麵上一點驚懼之色都沒有。
倪春彥心中一動,笑著問道:“不知您的部憑可在?能否讓我一見?”
李允儒沒有說話,隻揮一揮手,那黑衣小吏便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過來,李允儒將盤中之物拿起遞給倪春彥,倪春彥打開一看,正是委任的部憑,這上麵任所也是潛山縣,而姓名卻是李允儒。
倪春彥心中更驚,暗自思索道:吏部既然已經委任我為潛山縣令,為何又要放他去赴任?難道是其中有什麼誤會不成?
想到這裏,他便問道:“不瞞您說,我也是剛被委任為潛山縣令的。可是看您的部憑居然和我一樣,這其中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李允儒哈哈一笑道:“您也是赴任,我也是赴任,不必因此而多慮。”
倪春彥聽罷更是一頭霧水,正待仔細追問,忽聽外麵一人高聲叫道:“老爺,老爺,您去哪了?”
聽聲音正是玉生。李允儒道:“即是有人相尋,我就不留客了,若是有緣明晚我們再聚。”說完便起身送客。
倪春彥稀裏糊塗的出來,看見玉生正站在碼頭上四處張望,滿麵皆是焦慮之色。
原來他和水工們吃完飯回來,卻未見到主人,自是著急萬分,四處找尋,唯恐他有什麼意外,直到此時見到倪春彥方才放心。
待倪春彥回到艙中,將剛才的事情給玉生說了,玉生也是驚訝萬分,非要自己去看看。
等他出了船艙,卻見相鄰之船果然如主人所言掛著一樣的官旗,唯此刻船上一片靜寂,燈火全無。
此時江麵上起了一層薄霧,逐漸將船隻籠罩,倪春彥縱有千般疑問也難抵旅途疲憊,當下便招呼玉生睡了,隻待明日早起再登船詢個究竟。
不想第二日天亮起來,卻發現那官船不在了,倪春彥連問了幾個水工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走的。
他尋思半響也不知究竟,索性也不再多想,吃過早餐後便起錨揚帆而行。
到了晚上又停泊在一個小港灣,隻是這次還沒入港玉生便看見了昨晚那艘官船竟然正停泊在港中,船首上的旗幟依然迎風飄揚,甚是乍眼。
他急忙進艙稟報,倪春彥聽說驚詫萬分,剛剛出艙查看卻見一人站在船首笑道:“你我果然有緣啊。今晚略備薄酒,若不嫌棄,還請過來一敘。”
定睛看去,卻正是李允儒。
倪春彥心道如此最好,待我再去一探究竟。
當即囑咐玉生將船工安頓好,自己去了李允儒的艙中,隻見案幾上已擺好了酒菜,倪春彥客氣數句二人便喝將起來。
席間李允儒言談精妙,語如連珠,詩書子經皆為精通。
倪春彥也是滿腹詩書飽學之士,幾杯酒下肚深感遇見了知己,聊到後來二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便各以兄弟相稱。
李允儒大了一歲是為兄長,倪春彥即為弟。
等酒過三巡,倪春彥趁著酒意問道:“弟有一事不明,還請兄長明示。你我二人皆是潛山赴任,可職位卻隻有一個。莫不是吏部因為其他的過錯免了弟的職位而讓兄長代替不成?”
李允儒端起一杯酒放在嘴邊正欲飲下,聞聽此言不由怔了一怔,麵上神色甚是古怪。
倪春彥暗自道:看他這神色莫不是其中牽涉什麼官場隱私?若再要逼問,則顯得我心太小,反正一到潛山便知真曉,現在何必非要要強人所難?於是也端起酒杯笑道:“兄長若有不便之處就當我沒問過,來來來,我與兄長一醉方休。”
李允儒凝思片刻,將酒一飲而盡,正色道:“昨晚賢弟便問過一次,我怕說出來你不信,故此隱而未言。此刻你我即是兄弟,若再隱瞞則愧對兄弟情誼。其實你我皆是任職潛山,這其中並無差錯,隻不過賢弟你是陽間的縣令,而為兄卻是陰間的太守罷了。”
倪春彥聽罷雙眼大睜驚愕萬分,一時呆呆說不出話來。
李允儒急道:“看看,為兄就怕說出實情驚嚇到你,此刻果然。”
倪春彥半響才回過神來,心知這李允儒便是潛山縣的城隍神,心中不僅不懼反而甚喜。心道能在此地見到城隍也算是我福緣深厚,急忙站起身拱手道:“不知兄長即是城隍真神,小弟失敬。”
李允儒哈哈大笑將他一把拉住道:“賢弟果然有膽有識,不懼我是幽冥之人,你我當再飲三杯才是。”
當下二人盤膝而坐秉燭夜談,直至天際微白倪春彥才起身告辭。
臨別之際李允儒對他道:“明日便到潛山,你我二人陰陽相隔不便再見。賢弟才思敏捷卓爾不群,必是當地百姓的福氣。若是日後有為難之處,可到城隍廟祈書禱告,為兄當在夢中與你一聚。”說完一直將他送至案上方返身回艙。
倪春彥回到艙中,玉生尚在酣睡,他正待躺下小憩片刻,忽聞空中笙歌大作,推窗看時,李允儒的官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倪春彥嗟歎良久,方才叫醒玉生,做了早飯揚帆啟程。
下午太陽尚未落山便到了潛山,案上早有衙役相候,將他們接入縣衙安頓了下來。
這潛山縣本是古皖之源,素有皖國古都禪宗之地的美譽,境內七山一水,阡陌縱橫,良田相連,頗為富足。
倪春彥精明強幹素有大智,到任不過半年,便將潛山縣治理的井井有條,可謂物阜民熙四方安樂。
又將上任遺留的疑難雜案一一梳理宣判,斷案結果無有不服,兼之潔身自好,公正廉明,因此深受民眾愛戴,都稱他做“倪青天”。
過不多久他將老母妻子也一並接了過來,平日家事都交由玉生打理。
玉生自幼父母雙亡,倪春彥將他收養,他聰穎過人手腳勤快,深得一倪家上下喜愛,雖是家仆,實則待如親人。
待得第二年春天玉生已滿了十八,倪春彥見他一人孤苦,便托地保給他做媒,娶了周邊三裏村的農家女何氏為妻,平時就住在縣衙幫著打理雜事,不忙的時候便回三裏村去與何氏相聚,日子過得倒也愜意。
轉眼夏去秋來,寒風漸起。這一日玉生忙完,對倪春彥道想回家看看,倪春彥想著近來府衙中瑣事眾多,這玉生也有近十天沒回家了,於是便同意了,還讓夫人給了他一匹布讓他帶回去,臨別之際吩咐他早去早回。
玉生感激萬分道:“多謝老爺。我明日便趕回來。”
倪春彥笑道:“都說小別勝新婚。我看你也不必著急,我準你兩天假,後天回來也不遲。”玉生一聽喜笑顏開,忙不迭的道謝不已,拿著布匹便高高興興回了家。
可自他這一去直到第三日也沒見回來,倪春彥心中暗道:玉生平日一向謹慎守信,對自己所言更無半分違逆,為何此次卻遲遲未歸?
莫不是貪圖溫柔之鄉忘了歸期?待他回來定要好生問問。
到第四日上玉生仍是不見蹤影,倪春彥有些焦急,便讓一個衙役去三裏村何家去叫玉生回來。
不想這衙役尚未出門就見三裏村的地保急匆匆走進府衙大堂,噗通一聲跪在地下道:“大人,不好了,玉生昨夜死了。”
倪春彥坐在堂上猝不及防,聞聽此言隻覺一陣天昏地旋,以為自己聽錯了,半響方問道:“你此言當真?”
那地保不住叩頭道:“小老兒專程是來報信的,絕不敢有半分謊言。此刻玉生屍體還躺在何家,就等大人前去察看。”
倪春彥心中想那玉生出門之際還活蹦亂跳,怎麼好端端的就會bao病身亡,又問地保道:“玉生是如何死的?”
地保抬頭道:“聽他妻子何氏說是中邪暴病而亡,可具體緣由小老兒也不知。”
倪春彥聽罷心中更是驚駭,扭頭吩咐衙役道:“快叫上仵作,和本縣一起去三裏村。”
那三裏村離城隻就三四裏,不消一個時辰便已趕到。
地保在前領路一行人來到何家院落前,遠遠便見門口白幡迎風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