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口隱憂(2 / 3)

若說二十三年之後,秦嶺以南的土地還能負擔一億人口,但再接下來二十三年間,人口再翻一倍,在秦嶺、淮水以南居住的人口達到兩億——加上秦嶺以北、以及兩川、大西關的人口自然增漲,新帝國的人口增速要不能遏製住——新帝國人口總數將在四五十年內接近四億之巨。到那時,這麼密集而龐大的人口,以現有的耕地及農作物產量,還能不能承擔?

林縛抬頭看著劉師度,沒想到傳統科舉出身的他,竟然會先於別人想到人口過剩的問題——劉師度為何會繞過林夢得直接找自己?他應該與林夢得在海州府出現的人口問題上有過交流,但人口過剩的問題,顯然有些超越時代,林夢得不予理會、甚至對劉師度擔憂嗤之以鼻都不難理解。

大概很多人會對劉師度這種對海州府出現高比例的人口淨增漲不以為喜、反以為憂,困惑不解吧?

隨著廣南、夷州、瓊州等地區的進一步開發,隨著其他地區農田水利建設不斷改進、隨著種植物種的不斷改良以及更多肥料的使用,林縛相信能使秦嶺、淮水以南地區的糧食總產量增加四五倍,不是什麼問題。隻要糧食相對充足,人口出現過剩,反而能給新興的工礦業吸收,將會再度刺激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隻是糧食總產量的增漲是一個長期過程,想要使糧食增產翻倍再翻倍,也許需要七八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而一旦人口在短短四五十年裏出現翻倍再翻倍的增速,很可能會超過當世糧食生產的總供給能力,這就成了一個極大的隱患。

而劉師度對糧食增產的前景,不可能比林縛更樂觀,那他認識到人口過剩的問題,就會有更強烈的擔憂。

林縛所施的新政,本是揭開盛世之治,劉師度這時候談人口過剩的隱患,不討林夢得等人的喜歡,那是再正常不過。劉師度不寫專函陳述此事,而是要專程單獨求見,可見他也是做好給林縛訓斥、當麵抗爭或者察言觀色以定議事之深淺的準備。

“人丁滋息,本是盛世之景,劉公卻憂丁口溢盈,非土地所能承載,”林縛端起茶盅來,飲一口茶,問道,“劉公此憂,從何處思來?”

“崇觀八年之前,國家雖艱難,但勉強還能維持;崇觀九年冬的燕胡入寇與淮泗大亂,才徹底傷了國家之元氣。淮泗因何而敵亂,師度這些年來也反複思慮,所得也是不久。其一,無非是湧入淮泗的流民受譙國夫人兄舅所惑而從之造反;其二,則是河南、關中等地官府及燕京,對崇觀八年九年蔓延二十餘縣的大旱災救治無力,或者說無力救治,導致受災民眾流難逃難,衝擊周邊府縣,形成數百萬計的流民潮。其三,新學之農政,以為崇觀八年、九年間蔓延河南、關中的大旱,與這些地方過度耕種、林地銳減有極大的關係,師度也以為應如是。其四,過度耕種、林地銳減,與人丁過度滋息則有直接的關係。其五,即使土地過度耕種,但河南、關中受災地在過去兩百年裏,丁壯所能耕種之糧田,還是減少五成以上,民間種糧減少,而稅賦不改,致使普通民眾儲糧大減,度荒之能力大減,絕大多數人挨不過兩季絕收的大災……”說到這裏,劉師度低頭往衣袖上掃了兩眼,顯然他是有備而來,怕年紀大記性有不全,言理無序,特意將要點寫在衣袖內側。

林縛探頭看了一眼,見劉師度的衣袖口密密麻麻的寫著字,心想他對此早有過深思,沒有打斷,聽他繼續說道。

“其六,就是土地兼並,使得受災之地即使有餘糧,也多集中到大地主之手,而貧困的民眾又沒有能力購買餘糧渡荒,隻能脫離災地以渡荒年。其七,受災民眾外湧,衝擊周邊府縣,形成更大規模、數以百計的流民群。其八,崇觀年間的江淮,雖是魚米之鄉,但也由於人口溢離,沒有能力接納數以百萬計的受災流民,致導南下災民、流民滯留在江淮之間,無以維持生計,最終叫人所趁,醞成民亂。淮泗民亂其後與兩湖大寇及黃河修堤民夫之亂相互借勢,在短短數年間席卷中原,致荊襄、河南徹底變成殘地,兩湖、兩川以及江淮地區也大受波及——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來,才使得燕京沒有辦法去從容燕胡及奢家兩寇,故而崇觀帝糾結之餘,才會行倉促之計而入燕胡的圈套……”

林縛深以為新匠術的發展,會自然觸新學形成嚴密的體係,倒沒有想到在諸多新政、新匠術基礎上最先形成新思維的卻是劉師度——林縛不記得後世人口過剩理論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但劉師度這一番人口與戰爭、人口與耕地關係的新論,顯然是超越舊時代之上的。

“劉公所言頗有新意,諸多事理以及應對之策,還煩劉公寫成專函送過來,也能叫公府會議及樞密院討論。”林縛說道。

見林縛如此表態,臉上也沒有慍怒,劉師度稍稍放心,行禮告辭,林縛叫宋佳將書室裏那本宋石憲親譯的《推測術》小冊子拿來,叫劉師度帶回去。

劉師度走後,宋佳才依案坐下,林縛笑道:“這個劉老頭,明明寫了專函,偏偏不拿出來,叫他明天再跑一趟便是……”

“劉公新論,大體不會討人喜歡,不體察其心,多半會以為他借事詰難新政,”宋佳說道,“劉公或許是怕將專函呈上來,就沒有轉圜的可能了……”

林縛淡然一笑,他知道劉師度有能力、學識都是舉世一流,但在官場浸淫久了,也難為有謹慎多久的性子。

說到人口過剩的問題,林縛也不是沒有過考慮。

永興四年對江淮諸府縣減稅,每戶人家僅減一丁之口賦,餘者皆征,這次攤丁入畝,餘丁稅實際作為附加稅種而依舊存在。表麵是不想一下子使中樞的歲入減少太多,實際林縛從頭到尾都沒有撤消餘丁稅的意圖。

新稅政,對擁有超過一定田畝數的口戶,將在基本田稅之外額外進行最高一倍的加征,目的就在於抑製士紳兼並土地食利。而保留“餘丁稅”,不徹底進行攤丁入畝,就形成多子口戶要額外負擔一部分丁稅的局麵,實際之目的就是要抑製當世民眾生養過多的情況。

雖說當世迂腐頑固之徒比比皆是,但站在博激流而立浪尖的當世大才人物,其眼光與學識,實際也是能超越曆史之局限的。

林縛跟宋佳說道:“你去將我封頁標有‘崇密’的小冊子以及崇州五縣的丁田材料取來……”

“啊!”宋佳盯住林縛看了片刻,疑惑的問道,“你是早就意識到人丁增數如此之大的背後會有隱憂?”

林縛便是有些資料,也是不讓宋佳翻看的,但林縛許多奇思妙想,倒常常能從那些線裝冊子裏翻出來。宋佳曾問他為何秘不示人,林縛曾開玩笑說這些是高人所授之天書,

林縛點點頭。

這些小冊子實際是他隨身記錄所思所想所用,倒沒有什麼大不了。不叫宋佳他們翻看,是因為他的有些看法過於超越時代,叫宋佳她們看了,反而會增加她們心裏的困惑。至於看玩笑說是天書,也就是擔心宋佳耐不住好奇心偷偷翻看,好有托辭。

“你是早就認識到這層隱憂,卻為何遲遲不提?莫不是劉公不捅開這層窗戶紙,你也作罷。”宋佳奇怪的問道。

林縛笑了笑,要宋佳從木匣子裏將幾本記事冊拿來,又把崇州五縣的丁田資料拿來。

劉師度走後,林縛要她拿來崇州丁田材料以及林縛時常隨身攜帶的“天書“,便猜不是沒有特定原因的。

“對於新帝國,人口將是最重要的一項資源,”林縛輕輕一歎,將記事冊子翻開來看自己早期記下的數據,邊看邊說道,“不過,過多的人口,也會使土地所產出之米糧不足,兼之兼並橫行,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而不會平衡之道,天災人禍皆能掀起滅國之災難,不可不細察。崇州之丁口自然增數,從崇觀十一年,就達到兩萬,永興元年更是達到四萬人;要不是後期從崇州入營伍將卒有較高的戰亡率,永興元年之後的崇州丁口自然增數,怕是還將繼續往上漲。崇州五縣此時有一百二十萬人,其中二十八萬是崇觀十一年之後多出來的增數,也就是說,排除遷徙等因素,崇州五縣人口自然增漲率近年來是為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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