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之說是宮裏的大忌諱!
楚明帝見他神色緊張,就抬眸看了他一眼道:“有話就直說,朕恕直說,朕恕你無罪!”
“謝陛下!”張惠廷急忙先是跪地叩了頭,然後才把方才說了一半的話補充完整,“奴才聽天牢的守衛回報,說是自從被關進那天牢,那葉陽氏就一直夜不能寐,噩夢連連,總是吵嚷著,說是見到前太子殿下的冤魂不散!”
前太子?又是前太子?楚風麼?
楚明帝皺眉,緩緩的閉上眼仰天出一口氣,諷刺道:“她夢的不是三皇兒,不是顏瑋、顏璟軒,也不是這些年死在她手上的朝臣後妃太監宮女,卻是前太子嗎?”
葉陽氏被打入天牢已有數月,這段時間他都不聞不問,張惠廷也從不在他麵前提及這個女人,今天張惠廷既然主動提了,楚明帝也就心裏有數——
八成他是得到確切的消息,那個女人命不久矣。
可是葉陽氏那個女人,他是了解的,完全是個見了棺材也不會落淚的主兒,當年楚風剛死的時候她都沒有憂思不安,而是很快將視線移向楚原和楚華重新開始布局,卻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楚風來了嗎?
不會的!那個女人,是絕對不會醒悟的!
楚明帝如是想到,心裏就多少起了些疑慮。
“走吧!”緩緩的籲出一口氣,楚明帝重新舉步向前走去。
天牢重地,隻用於關押皇帝欽點的重犯,為了與世隔絕,位置就處於皇宮西北角,與冷宮毗鄰。
遠遠的看到楚明帝前來,負責看守牢門的皇家密衛急忙迎上前來行禮。
張惠廷道明來意,馬上就有侍衛上前開門,點了多個火把引著楚明帝進去,一邊請罪道:“天牢重地,條件惡劣,平日裏牢門又不常開啟,裏頭的陳腐味道有些重,請太上皇小心,莫要傷了龍體。”
楚明帝倒是麵無異色,跟著他一路前行,穿過很長的一條密道,連過了幾道暗門才在最裏麵單獨的一見密室裏停了下來。
“遵照新皇懿旨,人犯就關在這裏。”那侍衛指著牆壁上一道嚴絲合縫的鋼鐵厚門道。
那門做的厚實牢靠,牆壁也十分堅固,隔音效果是十分好的,但是隔門仍然能夠隱約聽到女人或是淒厲或是癲狂的大笑聲,在半密閉的牢房裏回響起來,十分滲人。
楚明帝不語,張惠廷看了他一眼,然後吩咐道:“把牢門打開吧。”
“是!大總管。”那侍衛應道,取了鑰匙把外麵的一重鐵門打開,露出裏麵一層的鐵柵欄。
“你去外頭候著吧,容後咱家會護送太上皇出去。”張惠廷吩咐道。
“是!奴才告退。”那侍衛頷首,躬身退下,步履匆匆很快消失在密道的盡頭。
彼時厚重的鐵牢門被打開,裏麵的空間不是特別局限,但果然是如張惠廷所言,全部密閉,以厚厚的石壁鑄成,與外麵的一切景物聲響隔開,哪怕是連一個透氣的小窗也沒有,隻在牆壁的背光麵,極其靠上的地方開了些氣孔,孔洞也是極小,哪怕是外麵的陽光再烈也斷然透不進來一絲一毫。
這幾個月葉陽氏就被單獨關押在這裏,每天守衛前來送飯和換洗的衣物也隻是拉開鐵門最下麵的一道小門把東西塞進去,不讓她有機會與任何人接觸。
縱使葉陽氏此人的性情再怎麼陰鷙冷酷,在這樣完全與人世隔絕的環境中也被逼的快要發狂。
這日牢門突然打開,外麵的火光一閃,一直所在裏麵的牆根底下叫罵嚎叫的她卻是愣住,當即被這火光刺的眼睛生疼,然後下一刻反應過來就直撲過來,扒著重鐵的欄杆大聲道,“那個賤人來了嗎?是她終於舍得來見本宮了嗎?”
幾個月不見天光,此時縱使隻是柔和的火光也是讓她閉眼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待到看清眼前的楚明帝時,臉上原本張牙舞爪的狠厲表情就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整個僵硬下來。
這段時間,秦菁的確是絲毫沒有在飲食起居上虧待了她,所用的食物禦膳房每餐都有人定時往這裏送,錦衣華服也是每日都有人送了換洗的過來,但不見天日的關了這麼久,很顯然,縱使是給她提供的東西再精細周到,葉陽氏也無心打理,一身錦繡牡丹的華服胡亂的穿在身上,頭發蓬亂的披散著,大概是因為夜不能寐的關係,整張臉迅速的消瘦,眼窩凹陷,容顏枯槁,表情猙獰的時候猶如墳墓裏爬出來惡鬼一般可怖異常。
“皇上?”怔怔的看了楚明帝半晌,葉陽氏突然不可置信的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陛下與我不該是死生不複相見嗎?怎麼還會來這裏?以陛下那般豁達的心胸和為人,總不能是為了特意來看臣妾如今身陷囹圄的慘狀的吧?”
“誠然,朕過來,也沒指望聽你一句悔過。”楚明帝說道,被這裏陳腐的氣息嗆了一下,就從袖子裏掏出帕子來掩住嘴。
張惠廷聽他咳嗽,急忙從遠處搬了把椅子用披風墊好,服侍他坐下。
楚明帝和葉陽氏隔著那到牢門相望。
默然觀察了他一會兒,葉陽氏突然麵有戚戚然的笑了一聲道,“看來自從上次病好之後,皇上的身體也是大不如前了。”
楚明帝卻未理會她的話,目光四下裏慢慢打量著這間簡單的密牢,道:“朕聽聞你一直嚷著要見那個丫頭,剛好這幾日她人不在宮中,你有什麼話就交代給朕吧,回頭朕會替你轉達的。”
葉陽氏聞言怔了怔。
她和楚明帝都太楚明帝都太了解彼此的行為和語言上的習慣,他來見她,不會是無緣無故,所以說——
難道是自己將要不久於人世了嗎?
前兩天晚上發夢魘暈了過去,太醫過來看過,這麼巧楚明帝在這個時候來了。
葉陽氏心頭一涼,再轉身看一眼身後不見天光的牢房,心裏反而釋然。
不過隻在一瞬,她眼底突然堆滿層層疑惑,滿麵陰霾的對楚明帝道,“她出宮了?去了哪裏?”
她對秦菁這樣非比尋常關心的態度讓楚明帝覺得十分反常,不過他今日倒是心情平和的很,並不和葉陽氏一般見識,想了想道,“說是你們家老七抱恙,去了翔陽探病了。”
“翔陽?”葉陽氏腳下踉蹌著後退兩步,眼神連閃,忽而疑惑忽而恐慌又忽而呆滯,顯得十分不安。
自打楚奕從大秦回朝以後,莫如風就人間蒸發一般完全失去了消息,好幾年了都音訊全無,起初她也曾派人暗中打聽過,但都如同石沉大海,沒有找到任何的線索,即便是在葉陽暉身邊也無任何發現。
眼見著當年大夫預言的二十年期限已過,漸漸的她也就不再去想,畢竟——
莫如風的存在,對她而言永遠都是威脅多餘益處。
這個孩子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暗示她,她曾舍棄親兒混淆皇室血脈的滔天罪行,現在是身陷囹圄了無生機,但一旦事情被揭穿,以她對楚明帝的了解,在等著她的將會是比死亡更可怕千百倍的事情,更何況莫如風知道她曾幾次三番暗中追殺葉陽敏的事,這才是楚明帝的死穴。
所以,她寧肯那個孩子就是徹徹底底的消失在這世上,那麼死無對證,她曾經做過的那件天理不容的醜事也就被跟著他一起歸於塵土。
並且她圖謀事敗剛被關進這裏的時候秦菁曾經來看過她一次,她也試探過追問莫如風的下落,秦菁雖然沒有言明,但眼下之意——
無疑就是那麼個已經可以料想到的結果罷了。
原本是覺得釋然,但心裏卻無形的被刺進了一根刺,尤其在這段與世隔絕的日子裏,總會不覺的想起相見的寥寥數麵之間那少年蒼白的近乎透明的俊逸容貌,冷漠到近乎能深入骨髓的冰涼的聲音。
他對自己,連恨都不屑,可偏偏這些天置身黑暗,她開始無止境的想起那張臉,那種溫和從容的表情。
那雙沉靜如水又毫無溫度的黑色眸子,恍如一場無休無止的噩夢,不管是睜眼和閉眼都高懸於她的眼前,揮之不散。
他不質問她什麼,也不索要尋求什麼,就那麼一直一直沉默而又冷漠的看著她。
那清透的眼神,那薄涼的目光,每每折磨的她幾欲發狂,想要衝出去擺脫那個可怕的影子,可是整個人陷在黑暗中,沒日沒夜叫她片刻也不得逃離。
突然間又想起記憶中的那張臉,葉陽氏冷不防打了個寒戰,飛快的又撲到欄杆前,盡量把自己從後麵無休止的黑暗中脫離出來。
“罷了!”深吸一口氣,葉陽氏穩定住心神淒然一笑,“既然陛下你肯來,就說明臣妾是時日不多,成王敗寇,我也早就想過了會有這麼一天,不過陛下既然紆尊降貴的來了,臣妾就鬥膽再提個不情之請,與其讓我在這裏等死,莫不如陛下寬懷,給我一個痛快吧!”
葉陽氏說著,就隔著牢門直挺挺的對著楚明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楚明帝不為所動,目光深邃的看著她身後漆黑一片的暗牢。
張惠廷見他不語,就心中會意,接口道,“太上皇如今已經退位,不理朝政了,娘娘您是朝廷重犯,即使和新皇陛下有著一脈血親的關聯,如何處置也要等皇上回宮之後再行處理。”
“你——”葉陽氏語塞。
她何嚐不知道,其實要這麼對待的她的人是秦菁,否則她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了還要對楚明帝卑躬屈膝的請求。
楚奕曆來都將那賤人捧在手心裏護著,言聽計從,明明是謀逆弑君的大罪,他們偏偏不叫她死,而要把她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日日煎熬。
“你很不喜歡這裏?”葉陽氏略一失神,楚明帝突然問道。
“陛下覺得臣妾該喜歡嗎?”葉陽氏反問,話一出口積聚心頭多年的怒氣就忍不住一下子噴薄而出,扒著欄杆站起來,怒聲道,“這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誰會喜歡?那個小賤人,分明就是存了心的要辱我欺我,連死都不肯給我一個痛快。”
“大膽!”張惠廷麵容一肅,忍不住一步上前,怒喝道,“竟敢辱罵皇後娘娘!”
“皇後?”葉陽氏聞言卻是自嘲的笑了,“本宮也曾是一朝皇後啊,即使現在獲罪,可是太上皇還不曾正式下旨廢後,算起來那個丫頭也不過是後生晚輩罷了!”
“既然你沒有話需要朕轉達,那朕就先走了。”張惠廷張了張嘴,卻被楚明帝揮手製止,於是垂首退後去扶了他起身。
葉陽氏追著他的背影看過去外麵隱隱透著陰冷氣息的密道,積攢在心裏多時的恐懼突然一下子漫上來。
“陛下!”她急切的開口,懇求道,“你我到底也是夫妻一場,難道就連臣妾最後這一點小小的請求您也不肯答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