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禪台北(3 / 3)

在家中脫鞋的地方,我換上了冰鞋,踏過地毯,在有限的幾條沒有地毯的通道上小步滑著,滑進寬大的廚房,喊一聲:“姆媽抱歉!”打一個轉又往浴室擠進去。母親說:“你以為自己在國父紀念館嗎?”

“是呀?真在那邊。‘心到身到’,這個小魔術難道你不明白嗎?”在她的麵前我說了一句大話。

說著我滑到後陽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葉子,喊一聲:“好大的雨啊!”轉一個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幾點了,在巷口碰到林懷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邊。

我狂喊了起來:“阿民!阿民!”在細雨中向他張開雙臂奔去,他緊抱著我飛打了一個轉,放下地時問著;“要不要看我們排舞?”

“要看!可是沒時間。”我說。

旁邊我下的計程車尚停著,阿民快步跑了進去,喊了一聲“再見!”我追著車子跑了幾步,也高喊著:“阿民再見!”靜靜的巷口已沒有人跡,“披頭”的一條歌在我心底緩緩的唱了起來:“你說啥羅!我說再見!你說啥羅!我說再見——”

我踏著這條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人生聚散也容易啊,連告別都是匆匆!

難得有時間與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廳吃了一次飯,那家餐館也是奇怪,居然放著書架。餐桌的另一邊幾張黑色的玻璃板,上麵沒放台布。

弟弟說那些是電動玩具,我說我在西班牙隻看過對著人豎起來下麵又有一個盤麵的那種。他們笑了,說那已是舊式的了。

“來,你試試看!”弟弟開了一台,那片動態的流麗華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靈。它們使我想起《黃色潛水艇》那部再也忘懷不掉的手繪電影。在西柏林時就為了它其中的色彩,連看過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顏色好不好看,專心控製!你看,這個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來,就會有四個小精靈從四麵八方圍上來吃你,你開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數。”弟弟熱心的解釋著。“好,我來試試!”我坐了下來。

還沒看清楚自己在哪裏,精靈鬼已經來了!

“啊!被吃掉了!”我說。

“這個玩具的秘訣在於你知道什麼時候要逃,什麼時候要轉彎,什麼時候鑽進隧道,膽怯時馬上吃一顆大力丸嚇一嚇那隻比較笨的粉紅鬼。把握時機,不能猶豫,反應要快,摸清這些小鬼每一隻的個性——”弟弟滔滔不絕的說著。

“這種遊戲我玩過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來。

“不是第一次坐在電動玩具麵前嗎?”他奇怪的說。我不理他,隻問著:“有沒有一個轉鈕,不計分數,也不逃,也不被吃,隻跟小精靈一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會厭呢!”

弟弟啞然失笑,搖搖頭走開了,隻聽見他說:“拿你這種人沒辦法!”

還是不明白這麼重複的遊戲為什麼有人玩了千萬遍還是在逃。既然逃不勝逃,為什麼不把自己反過來想成精靈鬼,不是又來了一場奇情大進擊嗎!

弟弟專心的坐下來,他的分數節節高升,臉上表情真是複雜。

我悄悄彎下腰去,對他輕說一句:“細看濤生雲滅——”這一分心,啪一下被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來。

我假裝聽不見,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發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死不肯打傘這件事使母親心痛。每天出門必有一場爭執。

有時我輸了,花傘出門,沒有傘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潛意識第一個不肯合作。

那日雲層很厚,是個陰天。我趕快搬出了腳踏車往敦化南路的那個方向騎去。碰了到一個圓環,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邊,知道擠進去不會太安全。

那時來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對他無奈的笑笑,坐在車上不動。他和氣的問我要去那兒,我說去國父紀念館呢!“那你往複興南路去,那條路比較近。”

本想繞路去看看風景的,便是騎術差到過不了一個小圓環,我順從的轉回了頭。

就因為原先沒想從複興南路走,這一回頭,又是一場不盼自來的歡喜。

回到台北之後,除了餐館之外可以說沒有去什麼別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閑的時間便想往國父紀念館跑,那個地方想成了鄉愁。

相思最是複雜,可是對象怎麼是一幢建築。

我繞著那片廣場一遍又一遍的騎,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麼,我在等什麼,我在依戀什麼。我在期待什麼?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麼人在悄悄的對我說:這裏是你掉回故鄉來的地方,這裏是你低頭動了凡心的地方。

時候未到,而已物換星移,再想飛升已對不準下來時的方向——我回不去那邊了。

不,我還是不要打傘,羽毛是自己淋濕的,心甘情願。那麼便不去急,靜心享受隨波逐浪的悠然吧!

夢中,我最愛看的那本書中的小王子跑來對我說:“你也不要怕,當我要從地球上回到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時候也是有些怕的,因為知道那條眼鏡蛇會被派來咬死我,才能將軀殼留在地上回去。你要離開故鄉的時候也是會痛的,很痛,可是那隻是一霎間的事情而已——”

我摸摸他的頭發對他說:“好孩子,我沒有一顆小行星可以去種唯一的玫瑰呢!讓我慢慢等待,時候到了自然會有安排的,再說,我還怕痛呢!”

小王子抱著我替他畫的另外一隻綿羊滿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訴他,這隻綿羊沒有放在盒子裏,當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嬌嫩的玫瑰花。這件事情使我擔心了一夜,忘了玫瑰自己也有四根刺!

雨仍在下著,我奔進一輛計程車,時間來不及了,日子擠著日子,時光飛逝,來不及的捉,來不及的從指縫裏滲走,手上一片濕濕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麼驚慌失措了。張開十指,又有片片光陰落了下來,靜靜的落給我,它們來得無窮無盡無邊無涯隻要張開手便全是我的。

司機先生在後視鏡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車時他堅持不肯收錢,說:“下次有緣再收!隻請你不要再說封筆——”我吃了一驚,看見車內執照上他姓李,便說:“李先生,我們的緣份可能隻有這一霎,請你千萬收費!心領了!”一張鈔票在兩人之間塞來塞去,我丟下了錢逃出了車子。李先生就將車停在路中間追了上來,那時我已進了一家餐館。“三毛——”他口拙的說不出另外的話。

我伸手接下了已經付出去的車錢。

打開掌心,那張塞過來的鈔票,什麼時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帶著露珠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