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廣陵散(3 / 3)

“中原多為攻城拔寨之戰,道路複雜,人口眾多,塞外多戰於野,地勢空曠,人煙稀少,有道是,不怕韃子決戰,就怕韃子四處流竄”。徐達略一沉吟,總結說。

“自從蒙古退出中原以來,我朝與其大小戰役不下百次,卻一直沒能控製住塞外,元帥可知為何”?

“韃子東逃西竄,等我軍回師,又去而複來。如重錘打棉花,用不上力啊”。想想自己總督北平、山西多年,卻沒能將疆土向外再開拓一步,徐達言語之間,不由有些沮喪。

“正是如此,中原作戰,村莊稠密,人心向我,我軍補給不缺。塞外作戰,人煙稀少,我軍無處補給。這三十萬人馬所耗,每日糧草不下百萬,我軍所帶糧秣,須臾輒盡。所以必速戰速決,時日越久,越對我軍不利。如我是脫古思帖木兒,就棄了應昌、和林等重鎮,在草原上和你兜圈子,再以遊騎擾你糧道。反正蒙古人財產,不外乎氈帳、牛羊,可以一並帶走。待到你糧盡退兵時,尾隨而來。定能讓你大敗而歸”。

“啊~”。徐達聽到這裏,手一抖,杯中茶水濺了出來,顯然是十分驚訝,這幾年他不輕易言出塞,每日所慮,正是這些,沒料到被武安國一一說中,一個尋常小吏都能想出的辦法,脫古思帖木兒麾下不乏宿將,豈能不知。想到這裏,神情愈發沉重。

“其實以元帥這種宿將,和蒙古人決戰,並不需那麼多兵,草原上沒有名城雄關,戰爭除臨敵機變外,打得其實是後勤。後勤不濟的情況下,兵多了反而是壞事”。武安國不忍看著自己偶像為難,替徐達支著道:“大帥不如把這三十萬大軍精簡一下,取十萬精銳,置辦良馬利器,日夜訓練。尋機趁蒙古人不備,兵臨其城下,足以一舉而滅其國。而現在,其國君新死,必對我有備,實在不是出塞之機啊”。對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武安國不是很了解,但二十一世紀軍事作品看多了,對“現代戰爭其實打的是後勤保障”這句話有深刻印象,雖然是生搬過來,但在徐達耳朵裏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帶十萬眾,足以掃平天下”,徐達記得常遇春也這麼說過。可惜常賢弟死了,否則定可勸得動皇上。徐達又歎了一聲,低聲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中華朝男子,自趙宋以降,好文輕武,不似蒙古人弓馬嫻熟,臨陣往往五不敵一。若不是當年被蒙古人逼得活不下去,有了同仇敵愾之心,未必能將蒙古人趕出中原。蒙古人長於弓馬,我軍長於火器,但火器速度不及弓箭甚遠,神機營(火槍手)不能獨自為戰,必以長槍、盾牌護之。以精騎相輔。所以和蒙古人作戰,必是各兵種協調配合,以多打少。今脫古思帖木兒擁眾20餘萬,兵少無法與之抗衡,兵多則糧草不濟,確實勝負難料。這次武將多不欲戰,皇上聽了那般書生的話,硬壓下來,聖命難違,我也隻能盡力而已”。

‘盡力而已,這可是三十萬條人命啊,你就不會據理力爭嗎’武安國眉毛一挑,心中對這席卷天下的英雄如此懦弱十分不滿。這句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那徐達是何等聰明煉達之人,見武安國欲言又止,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麼,歎息道:“老弟必是怪我不力諫,你可知當年武侯阻先主伐吳,被留蜀中之故事。若武侯得與先主同行,蜀雖敗,未必傷得了元氣。徐某不才,帶這三十萬眾,未必獲勝,但也能保得全師而返。今曹國公(李文忠)病、衛國公(鄧愈)新卒,四平侯(沐英)征西未歸,若觸怒聖上,換了他人領兵,恐怕這三十萬眾不得周全。一旦傷了元氣,眾文臣必教聖上築長城自守,則我大明兵馬從此絕跡塞上。今中原承平日久,重文輕武之風漸起,如此不出三十年,蒙古人又成大患,鐵蹄南下之日,生靈再複塗炭,老弟久居海外,不知蒙古人屠戮之殘。徐某個人榮辱是小,中原氣運是大,實不敢逞一時之快,搏一忠臣之名而令山河再次破碎矣!”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席卷了半個中原的宿將竟看不出這點成敗之機,武安國終於明白了這千古名將的胸懷,史書上記載朱元璋晚年,誅殺功臣,徐達知自己必死,竟然不反。原來不是畏朱元璋,而是畏戰亂再起,蒙古人乘虛而入。這種胸襟氣度,比起二十一世紀那些天天口頭講愛國,卻把國家財產偷偷轉移到國外的貪官,不知高出多少。想到這裏,起身施禮道:“小子孟浪,多謝元帥賜教”,心裏一熱,鼻子竟有些發酸。

徐達擺擺手,叫他不必多禮。輕聲說道:“我和你一見如故,所以一些不該說的話,也和你說了,我自己心裏也痛快一些,老夫二十餘騎起兵,戎馬半生,豈是畏首畏尾之人。二位賢弟才華見識皆高老夫數倍,將來若為國家柱石,切記遇事多權衡輕重,不可意氣用事”。

武安國不想讓徐達壓力太大,思索了一會,說:“小子先前言敗,也是紙上空談,實在莽撞,此番未必沒有取勝之機,如果元帥步步為營,慢慢進逼,每日再派小部騎兵四處搶掠蒙古牧人的牛羊,時間久了,蒙古人忍受不住,自然要和你決戰”。

徐達聽了武安國的建議,知道他是一番好心,笑了一笑,道:“未料勝,先料敗,此乃成為良將的根本,武老弟不必過謙。徐某與韃子周旋的這麼多年,我未必能勝,韃子也未必能從我這裏得到半分好處”。前後不過幾秒鍾功夫,已經從陰影中走出,恢複了那笑咪咪榮辱不驚的樣子。

隨後又聊些機械製造之事,武安國二十一世紀所學,在這裏無異於魯班轉世,徐達早就聽說過武安國的巧匠之名,今日親自證實了,非常欽佩。叫過親兵,取了一把火銃遞給武安國,告訴他這是迅雷銃,由大將焦玉監造。速度比弓箭發射稍遜,威力大得多。讓武安國拿回去研究是否能改進。“如果此銃準確與速度能與弓箭相當,則我大明軍馬何需十萬,有三萬足以蕩平塞外,五萬足以打到金帳汗國,讓成吉思汗子孫徹底亡國滅種”。徐達鄭重的把火銃給武安國親手包好,平日如無波古井般的眼中,竟流露出熱切之色。

臨別,徐達親自送了兩人出帳,武安國見徐達鬢發已見斑白,心想打仗我是外行,火器也來不及現在改進,但我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東西,肯定能對徐達有所幫助。念及此,靈機一動,提過進帳前放於帳外的包裹,從裏邊拿出自己從二十世紀帶來的俄羅斯高倍望遠鏡,交給徐達。說:“這是晚輩從海外所帶回之物,平時也用不到,就贈與大帥,希望它能助大帥一臂之力”。然後仔細給徐達示範了用法。

徐達拿過來放在眼前,向遠山望去,刷的一下,山上的草木竟全拉到眼前,連山羊的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喜,知道自己有了此物,又多了幾分勝算。正要言謝,武安國又拿出了自己的連環手駑,連同弩箭盒,還有在匠戶營畫的圖紙,一起交給徐達:“這個是我做的防身利器,一次可以連發三支,五十步內,可透重鎧。圖樣也在盒子裏。材料用的鋼材,今天已經贈送。大帥可命人照樣趕製了,專組弩兵,遇敵時輪番射擊。蒙古弓馬再嫻熟,恐怕也快不過此物”。

徐達伸手接過,他是久經沙場的行家,隻一眼,就知道此物可派上大用,當即傳下命令,讓隨營工匠照圖打造。受了武安國這番恩惠,一時身邊無物相謝。略一沉吟,讓親兵牽過一匹馬來,把韁繩交到武安國手上,說道:“武兄弟的身材,想必尋常蒙古馬載不動你,這是海外販來的良馬,聖上去年所賜,就送於兄弟”。武安國見此馬比尋常蒙古馬高出一大截,也長出多半個身子,渾身上下通體漆黑,沒有一分雜色,知道這是萬裏挑一的良駒,剛要推辭,徐達又道:“本來欲留兄弟在營中建一番功業,但兄弟乃天縱英才,必不是因人成事者,勉強留你,反誤了你的前程。此馬名曰奔雷,愚兄就祝他它早日載你,大展宏圖”!

武安國見此,已無法再說一句推辭之語,大丈夫相交,貴在知心。與徐達相處雖然隻有半日,已經若相交數年。深施一禮,正欲上馬,徐達又叫來紙筆,寫下一份手諭,著武安國協辦北平軍務器械,便宜行事。武安國知道徐達是見了這些自己造的刀兵之物,怕將來有人找自己麻煩,預先給自己留了退路,心中湧上一份感激,接過來鄭重放在懷裏,不再言謝,上馬飛奔而去。

那馬腳程奇快,把郭璞等人遙遙甩在了後邊。眾人喚他,武安國也不答應。自從來到這古代,他第一次如此被人感動,想著徐達慷慨激昂的話,心亂如麻。隻聽見耳畔風聲呼呼,夾雜著一個聲音不住問他,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到底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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