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聲燈影俱以散去,古城的輪廓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明確開來。夜,熱得讓人窒息,隨手抓一把空氣,都能擰出粘粘的汗來。十裏秦淮,不複平日的熱鬧,習慣了夜間的喧嘩船家,乍聽見安靜的水聲,頭皮就一點點發乍,稀落的燭火發出暈黃的光,照得所有器物模糊,慘淡,反而好像加濃了陰暗。
“這日子,沒法捱了,還是載著船上的姑娘們去揚州吧,那邊應該好些,沒這麼動蕩”,喝了口茶,船主歎息了一聲,對坐在對麵帳房先生說道。
先生停止習慣性地巴拉算盤,也陪著東家歎了口氣,咋巴咋巴幹癟的嘴,說道:“揚州那邊也未必好哪去,這京城的官去了一半,揚州估計也剩不了幾個,這當口,官員們保命還來不及,誰有閑心給姑娘們捧場,連河上第一紅牌清兒姑娘那裏都沒了人,你想想這亂子出了有多大”。
“是啊”,船主站起來,關上了窗子,岸上人家有孩子不是時候地哭了兩聲,嚇得他一哆嗦,差點兒趴在地上。帳房先生趕緊伸手去扶,老哥倆對著彼此看看,複是一聲長歎。
“你說這當官的怎麼也沒了保障,要說咱這草民吧,冷不丁子出點事也就算了,這高官顯貴也說摔就摔下來,從天上直接掉到閻羅殿裏”。船主鬱悶的說,這幾天京城風聲鶴唳,每天都聽說有當官的被扯進謀反案子裏,全家被抓,大牢裏都滿了人,最後幹脆錦衣衛抄誰的家,就找他自己家的幾間房子把人無論大小全關在裏麵,吃、喝、拉、撒概不放出。
“這算什麼事啊,他們是神仙打架,底下百姓招誰若誰了,跟著遭殃,岸上劉大奶奶的弟弟在禦使府當個下人混口飯吃,也成了胡黨,人家得好處時哪有他的份,這攤官司時卻跑不了,據說都上了鐐,就等上法場了。他姐姐是個守寡的女流,眼看著弟弟出了事想救無力,四處喊冤也沒人有功夫管,這不前兩天不是抱著石頭跳了井,那個慘呦,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這還不算慘的,你知道去年新進的張大人嗎,就是前些日子還在河上請人聽曲的那個,本來沒他什麼事,聽河上的姑娘們說,張大人和夫人恩愛非常,這些日子搞得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這早晨上朝去,晚上有沒有命回來。他一犯糊塗,就和夫人講,說一旦哪天晚上回不來了,那就是出事犯了天威,讓夫人到時候就別打聽,趕緊收拾帶孩子回鄉下。誰知那天皇上議事,升了他的官,留他朝後問對,回家晚了。到家不見夫人,心說不好,到後堂一看,夫人以為他出了事,支開丫鬟,偷偷的上吊殉節了。可憐那張大人剛升了官就丟了老婆,扶屍痛哭。最慘的是那兩個孩子,還不懂事,抱著屍體一個勁喊娘,……”。帳房先生說到此,心中覺得淒慘,伸出袖子摸了摸眼角,不再講了。
那邊東家早已雙目微紅,道:“老天不保厚道人啊,這張大人做事一項謹慎的,來河上隻是聽曲,從來不做些不相幹的事,反而遭這報應,那真缺德的,見風使舵得快,還不是早換門庭了。還有趁機誣告領賞的,也不怕天打雷辟”。
帳房顫微微站起來,到艙口望了望,見船上其他艙的燈都滅了,回過頭來低聲說“東家,小聲點兒,別讓人聽了去,誰知錦衣衛在哪轉悠呢,人心隔肚皮啊!你說,咱們那天看那個姓武的回來,看看那從沒見過的士兵和大船,還為大明軍威歡喜呢,誰知這姓武的小子殺韃子狠,抓自己人也狠得一塌糊塗”。
“嗨,武侯爺不過是皇上手裏的一把刀,刀把兒握在別人手裏,他能幹什麼啊。看著帶上萬大軍,打起高麗棒子來和玩似的。但他要不聽皇上的,被殺還不是一句話麼?當今皇上那是什麼人啊,你看這邊頭天震北軍登了岸,第二天沐侯爺就進了城,估計早就安排好了”。船主從泛濫的同情心中緩過來,開始給帳房分析形勢。畢竟天子腳下見得多,老哥倆把前後一聯係,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倒也是,那陳子庸,王子惟哥倆個,還都是世襲的侯爺呢,一直在禁軍當官,何等的威風,不也說抓就抓了,抓的時候都不知犯了什麼事。”
“要說這姓胡的可不冤,當了這幾年丞相,據說家裏光銀子就抄出上百萬兩來,倭國給皇上的禮品他都敢扣下自己享用,據說家裏還有龍袍,白虎皮等一幹謀逆的髒物。可其他人我看就有點兒說不清楚了,街上太師府都被士兵給圍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和這事有瓜葛。皇上看來這回要大開殺戒了,連親家公都不放過”。
“怎麼放過,你沒聽說過親兄弟還要火並呢,何況親家,哪個帝王講人情,講人情就當不成帝王了,你以為是咱哥倆這小百姓呢,有條船就覺得滿足”。
“唉,好不容易蒙古人滾蛋了,過兩天太平日子,這世道,眼看又要亂嘍”!
“唉”,一聲複一聲地長歎。
禦書房內,朱元璋聽不到來自底層的抱怨。四四方方的深宮,保障了皇帝的安全和皇權尊嚴,也同時讓裏麵的人越來越封閉。明明對外邊世界茫然無知,卻閉著眼睛認為自己可以掌握整個天下,古往今來,皇帝如此,大臣亦如此。一個出口即為法律,一個抱著半本破書不肯抬頭。這夜,就越來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