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視臣為草芥,臣必視君寇仇,陛下殺這些人不難,隻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再沒人真心願為大明效力。縱使胡維庸等人有罪,其家人有什麼罪,那些仆人隻是混口飯吃,有什麼罪,才幾歲的孩子有什麼罪”。
“當年陛下等高一呼,驅逐韃虜,百姓嬴糧而景從,現在我大明如此殺人,與蒙古人何異。”
“人血畢竟不是水,陛下忍心看著它滔滔彙成河”?
這些話如重錘一樣敲打著朱元璋的腦袋。從來沒有人和他說起過這些,自己發怒時,臣子們隻會匍匐在地上哀求寬恕。
胡維庸一黨狼狽為奸,這幾年內外勾結把自己變成瞎子,聾子,瘸子,好不容易才一並鏟除了,又怎能不斬草除根。可這小子非要強出頭,偏偏他的話又好像很有道理。
最令人生氣的是,這小子望著自己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看不到一點兒畏懼,那明澈的目光幾乎能看到人的心裏。自己每一條殺人的理由剛一說出來,就被他擊中要害而駁倒,越是這樣,越讓人生氣。
朱元璋忘不了當他最終暴怒而把硯台砸向武安國後,對方的表現。
“大膽,竟敢如此對朕說話,你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嗎”?見武安國根本就沒有閃避,直接被硯台砸中的額頭上鮮血噴湧而出,縱使看慣了鮮血,朱元璋此時也變得有些外厲內荏,畢竟此人兩度救過兒子的命,畢竟此人身後還有一萬虎狼之師。
誰知武安國隻是擦了擦額頭上的血,淡淡的笑道:“陛下如果不愛聽,我大可不必說,我孤身一人,這些曾與陛下同生共死的大臣與我毫無瓜葛。況且陛下自己想毀大明基業,關我武安國屁事”。那語調,那表情,那不屑的目光,讓人發瘋。
挾一國威奈一匹夫何?非匹夫,此國士也。
“皇上,請喝碗蓮子羹”,一個溫婉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在朱元璋耳邊響起。回過頭,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知何時,自己的結發妻子馬皇後親手端了一碗蓮子羹,站在他的身後。
“你怎麼來了,當心著涼”。朱元璋望著妻子那日漸衰老的臉,關心地問。後宮不乏佳麗,但這張已布滿皺紋的臉永遠是他的最愛。
外邊風雨漸弱,經雨水衝洗後紅色的宮牆和黃色的琉璃瓦分外明亮,已有一絲天光在雲間透出。
“臣妾聽說這邊有人惹陛下發怒,特地來看看是誰這麼大膽子”。馬皇後微笑著回答,示意內臣們退下,順手喂了朱元璋一口蓮子羹。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姓武的的野小子”,朱元璋的僅存的怒火被這口蓮子羹澆滅,有些沮喪的說。無論在疆場還是在皇宮,唯一能讓他平靜的,就是眼前這位不十分美麗但讓人心動的妻子。每當看到他,朱元璋都會很開心,頭腦也會靈活許多。
邊侍奉丈夫吃蓮子羹,邊聽朱元璋絮絮叨叨地陳述事情的經過。在朱元璋的話語中,武安國的大逆不道多了十分,他自己的寬厚仁德長了一丈。
聽丈夫說完,馬皇後放下空碗,嘴角微微上翹,先給朱元璋一個溫暖的笑臉。說:“如此說來,臣妾真不知該盡為妻之責還是國母之責了”?
“什麼意思”?朱元璋見妻子話中有話,好奇地問。
“如果盡為妻之責,別人惹怒了我丈夫,我自然應該去殺了他為丈夫出氣,我現在雖然老了,但還頂得動甲,輪得動刀,多帶些人剁了那個小家夥未嚐不可”!
朱元璋看了妻子一眼,滿臉溫柔。當年為了維護自己,不惜和哥哥拚命,和父親翻臉的小姑娘仿佛又出現在眼前。無論是兩軍陣前還是義軍的後院,這個為自己抵擋明槍暗箭的妻子是那樣的完美。
馬後沒注意丈夫那溫柔的目光,接著說:“如果要盡一個皇後的責任,妾身應該穿上朝服,恭賀陛下我大明盛世來臨。當年長孫皇後曾經勸唐太宗,主正而臣直。隻有心胸開闊的君主才會有直言敢諫的大臣,商紂和夏嵥的庭前肯定多為馬屁之徒。陛下要做全天下皇帝,自然要有包容全天下的肚量,臣子能說出有益的建議就好,何必太在意他們說話的方式呢”?
“梓潼,若論胸襟肚量,我不如你甚”,朱元璋此時怒氣全消,一顆心全放在自己的黃臉婆身上。“你冒著這麼大的雨跑來,有急事嗎”?
“還不是為了劉淩這小丫頭”,馬後抿嘴笑了笑,不知是誇獎還是指責“這小丫頭越來不象話了,前一段時間非要跑到軍中去殺敵立功,昨天又跑來求我看顧他的上司別出事,我見她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兩眼哭得通紅,怪可憐的,就出來看看天蹋下來沒有”。雨後的第一縷陽光透進窗子,把禦書房內照得異常溫馨。
“說起來這小丫頭也真是怪可憐的,前幾天有司查清楚了,他父親當年其實是被胡維庸毒死的。她讓你看顧她的上司?怪事,她為武安國這個家夥講情,前些日子不是提著劍要殺人家嗎,這女兒家心思,還變得真快”!朱元璋愉快的笑了起來,這小劉淩還真的像極了年青時馬皇後。
“我想,武安國頂撞了您,您打也打過了,就別再追究了,什麼事決定權還不在您手裏,他畢竟對我們的棣兒有兩度救命之恩。小丫頭我確實喜歡,原本想讓棣兒納她為妃的,現在看來,她和武安國挺投緣,也就算了。他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陛下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為他們賜婚。武安國是個重情義的漢子,君臣之間,誤會也就揭過去了”。馬後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劉淩對武安國的好感從來沒有掩飾。馬後總是在她身上看到年青時的自己。當年這個皇帝,不也是一樣的衝動,自己,不也正如劉淩一樣對其百般維護嗎?‘男人就如一顆雞蛋,剝開那層看似堅硬的殼,你就能觸到其中最柔軟的部分’,結婚時義母告訴自己的話又回響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