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五)
風乍起,驚飛一空白鷺。京城的戲台上,戲子在咿咿呀呀的吟唱,台下,無數人淚眼婆娑,遙望俄狄浦斯王對著太陽刺瞎雙眼,從此永遠走向黑暗。陽光透過玻璃窗子灑進大殿,房間內的塵埃在半空中折射出光的影子,隨文臣武將們的爭論聲音上下跳動。
在爭論中顫抖的,還有窗外那如畫江山。
“白正所奏極是,此番我泱泱大明,****之軍,不敵小小亡國韃虜,實乃新政不得人心,兵無鬥誌,……”王本和杜斅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杜學士剛剛朗讀完白正的奏章,白須顫抖,意猶未盡。王大學士立即走出文官隊列,跪倒在地,高聲啟奏。曆數新軍無能,邊塞喪城失地。當年管仲治齊,誘導百姓逐利。齊桓公身後,齊國與敵國交戰,有人扔珠寶於地上,齊軍為了搶奪珠寶自相殘殺,大亂,被打得潰不成軍。今天邊境上明軍被打得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實際上是蹈了齊國覆轍,所以必須追究發起北平新政者的責任,以謝天下。
有人不甘倒武的功勞都被他人搶去,趕緊上前唱和。皇上對武安國不滿是明擺著的事,如今既然有人起頭,說不定還可以趁此立上一功。牆倒眾人推,先前大家雖然看不慣,無奈震北軍功勞太大,誰也不敢對北平新政指責太多,如今邊境有警,天災四起,正好趁機把北平的勢力連根拔起,雖然他們目前看來還沒太多威脅,但是總讓人隱隱覺得不安,特別是那些對聖人之言似是而非的歪曲,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對於隱患,還是消滅在萌芽狀態最好。
新入閣的大學士吳沉看著爭先恐後的幾個人,輕輕地搖了搖頭。用眼角透過隊列,悄悄的向龍椅上望去,禦案上,朱元璋的臉色陰情不定。
操之過急,操之過急,吳沉忍不住歎氣。如果是白正單獨奏本,而沒有兩百多江南儒士的聯名,這一本足以致武安國於萬劫不複。去年十二月天狗吞日,今年水旱連災,邊境危局,可以借天怒人怨之名請萬歲下旨,廢除北平新政和周圍行省對北平新政的效仿行為,最差也能治當事人一個禍害百姓的罪名。而兩百餘人的聯名,看上去陣勢壯觀,實際上犯了為臣子的大忌,對方完全可以反擊說是一群腐儒勾結起來擾亂皇上視聽。結黨營私,在曆朝都是君主的忌諱。況且前年剛鏟除了胡黨,皇上豈能容忍其他讀書人再起波瀾。
再者,攻擊新政,隻需攻擊其一點,切莫涉及其餘。那不時之物,古訓雖然認為其僅僅作為供奉祭祀之用,不可等百姓餐桌。但上致皇帝,下致庶民,多少人這一年以品嚐此物為人生快事,把它擺出來作為攻擊點,不是把皇上也扯進去了嗎。這個白正,真是個迂夫子,本來這幾年,各地名儒和伯文淵論戰,紛紛敗北,隻有他還略能支撐,誰知此人隻會就事論事,對政治居然也是一竅不通。王杜二人以白正這篇文章發難,弄不好要自食其果。
吳沉越想越擔心,開始慢慢尋思如何把眾人從誤區中拉回來,最好,還要變害為利,充分利用這次群情激昂的機會。
“萬歲,臣不敢苟同白正所奏”,掌管禁軍的宿將李文忠跨出一步,寬闊的肩膀一下子把幾個仍在喋喋不休的文臣映得十分瘦小。
“講”!朱元璋點點頭,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位一向少言寡語的外甥,麵沉似水,不知是生誰的氣。
“我朝自燕王獻如畫江山圖以來,整飭軍備,一戰複遼東,再戰平雲南,兵威甲於天下,豈能因小小挫折而自斂羽翼。邊境之戰,不過是韃子趁我不備,僥幸得手,實在不足為懼。今十萬禁軍裝備齊整,臣雖不才,願將五萬禁軍直搗黃龍,提脫古思帖木兒的頭顱獻於陛下殿前。至於那臊扯不休的無知之徒,如果真有半點兒忠心,微臣願和他們一同上陣,看看他們殺敵的功夫能否及說話之三分”。這幾年禁軍在朱元璋的優先政策之下,裝備極為精良,李文忠認為保衛京城,一半禁軍綽綽有餘。另一半禁軍不如到北方前線和蒙古人真刀真槍的幹上一場,實戰經驗不會在訓練中得到,養而不用,必為嬌兵。幾次和朱元璋提出,朱元璋都沒有答應。今天看這些文臣趁邊境之亂詆毀新政,實在按奈不住心頭急火,幹脆直接在金殿上提出。此外,李文忠話題已經挑得很明,國家危機關頭,真正的好漢就別在自己後院放火,到前線上和蒙古人過招才算真本事。
王本何等聰明,焉能聽不出李文忠話裏的譏諷,老臉登時被憋成了茄子色,叩頭於地,聲如搗蒜,用近乎嗚咽的聲音辯解道:“萬歲,臣等忠心,天日可鑒。此番奏本,無半點私心,實乃不忍新政誤國…….”
他的話說得太文,武安國聽著費力,好半天才明白王本的意思是,攘外必須安內,內政清明了,外患自除,若不是新政弄得國內秩序大亂,外寇也沒有可乘隻機。這次危機集中爆發,並非由蒙古入侵而引起,而是因為中原自己先有了危機,引來了蒙古人的大舉進攻。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最難辯論,也難為王本能自圓其說。
“到底是新政誤國,還是腐儒誤國,還請聖上明鑒”,武將隊伍中閃出淮安侯華忠,他是勇貫三軍的名將華雲龍之子,襲爵為侯沒兩年就被卷進胡維庸案子,多虧武安國與朱元璋的一場衝突才洗淨了冤屈,見眾人如此攻擊新政,怒向上衝,他身為武將,又出自名門,說話十分直率,不留一點情麵。“如此國家危難之機,此等豎儒不思為陛下分憂,還要詆毀大臣,汙蔑新政,臣不知其到底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