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秋風吹散了戰場上的硝煙,分散成小隊的震北軍騎兵穿梭著,尋找躲藏在屍體中間的幸存者。靠近戰車五十米處,有一具“屍體”突然動了動,騎兵警惕的拍馬趕過去,隨時準備給他補上最後一擊。那具“屍體”掙紮著站了起來,鮮血從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中噴湧,是百夫長寶日傲拉,他的右臂已經消失,左手殘存的手指拎著馬刀機械地走向終點,一匹馬的屍體絆倒了他,失去了感覺的身體在血泊中滾了滾,掙紮著又爬起來繼續前行,一個戰友的屍體又把他絆倒,這次摔得更重,在人們都以為他不會再爬起來時,倔強的他又挺直了身軀,深一腳淺一腳在浸透鮮血的泥地上躑躅,為什麼要前進,前進後要幹什麼,都不重要了,他隻知道向前走,向前走,泉水一樣的血在身後畫出一條生命的痕跡。
藍色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白色的積雪,遠方青黛色的小山,硝煙繚繞的戰場上,烤糊了的野草散發出奶茶的清香。這亮麗的景色似曾相識,寶日傲拉努力回憶著,回憶著生命中的所有美好時光。是了,是今年春天的時候,我家的羊生了一窩小羊羔,她真會趕時候,偏偏趕在新草未生,儲藏的冬草耗盡的時候生崽。斯琴心軟,不肯把母羊和小羊都棄掉,逼著我出來找給羊找草。那初春的雪地就是這樣明亮,我就是在這積雪下邊找到了一大窩去年秋天凍幹的****草,肥得流油啊,怎麼割都割不完。那天我回去的真晚,那頭母羊用溫柔的眼光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暖。斯琴在氈包外給我燒了一大壺奶茶,真香,和她的身體一樣香。
斯琴,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了,我們在藍天下一起放羊,一起唱歌。
“是條漢子,送他上路吧”,徐增壽對不知道該生擒對手還是消滅對手的震北軍士兵叮囑了一句。幾個士兵閉著眼睛扣動扳機,寶日傲拉的身體猛地一震,軟軟地委頓於地。如此近的距離內,徐增壽都能看清他的雙唇在動,那是一句蒙古話,不是呐喊,不是咒罵,了解簡單蒙語的士兵依稀聽到的單詞是:“謝謝你……”。
和林城內,此時正進行著另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鬥。雙方實力一樣懸殊,結局卻不像城外一樣明朗。
“李先生,朕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肯不肯歸順大元”。脫古思貼木兒對著輪椅上李善平的低聲咆哮。這個李善平,自從來了北和林,給他吃他就吃,給他喝也不誤,給他華麗的帳篷他照住,給他大把的金銀他也不推辭,但他就是不肯合作。無論是麵對鋼刀皮鞭還是金銀美女,他總報以同樣的笑容,那笑容充滿自信,充滿驕傲,讓人不知道到底誰是誰的俘虜。
“可汗,我看還是你歸順大明吧,反正你已經稱過一次臣,何必扭捏這第二次”。李善平如同對著私塾的蒙童一樣循循善誘。
脫古思貼木兒被氣得鼻孔中都要冒出煙來,又是這樣的對白,重複了不知多少次。從他第一次見到李善平開始,到每一場為前線將士舉辦的慶功宴會上,雙方一直重複同樣的話題。脫古思貼木兒自問學識淵博,手下的大臣中也不乏精通漢學之士,在李善平麵前,偏偏是講不出任何有力度的勸降話語。反而是這個坐在輪椅上的書生,每次都滔滔不絕地列舉曆史上的英雄,引證典籍中的名句,把大家駁得啞口無言。到後來一聽到脫古思貼木兒又勸降李善平,所有的無關大臣都借故躲到帳外,免得脫古思貼木兒吃了虧,把怒火發泄到他們頭上。在他們看來,自己的皇帝絕對是在自討苦吃,如果這個書生肯降,當年一文不名時早就降了,何必等到現在。
“先生來北國,已經快半年了,這些天和先生談詩論詞,著實是一大樂事。先生的學問,朕非常佩服,但朕在先生眼中就真那麼無恥麼,居然會簽這城下之盟”。不到最後關頭,脫古思貼木兒絕對不願意對李善平下手,在平時他甚至都不願意手下碰李善平一根寒毛。他佩服這個讀書人的風骨,佩服那因飽學而帶來的睿智和鎮定。相比之下,雖然汪忠義等漢人大臣能給他分憂,但那份奴顏婢膝和眼前這個書生給人帶來的感覺,如爛泥和白雪一樣分明。
“大汗當大明的王爺也有兩年了,難道不知道大明對歸附者非但不加罪,還優待有加麼。況且實力懸殊,大汗是迫於形勢而已,怎能說是無恥呢”?
“好一句迫於形勢,李先生,當時先生也是迫於形勢,為何不歸順於我”!
“李某是大汗用偷襲手段搶回來的,當然心裏不服。如果兩軍真前真刀真槍的廝殺而被擒,說不定李某還真降了,不過要真的是在兩軍陣前,大汗未必有這個機會”。李善平知道脫古思貼木兒盤算的是什麼,他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能激怒對方盡快殺了自己最好,負麵影響最低,如果不能,那恐怕是一場災難,給脫古思貼木兒出主意的人心裏巴不得這片草原上永遠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