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夜航 (六)(1 / 3)

黃子澄的心突然一緊,冷汗一下子從背上冒了出來。眼前這個安泰皇帝雖說是個仁厚之主,可仁厚並不代表他軟弱可欺。就連當年居擁立之功首位的李瑞生都舍得砍,何況自己這無根無基的文臣。看來今天這關不好過,早知道如此,還不如不來彙報水師的事情,投機不著,反給自己找了一身麻煩。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聽臣慢慢道來,慢慢道來”。這回台詞黃子澄念得最順嘴,說起來一點兒都不結巴。一邊討饒,一邊飛快地計算著利害得失。

“講”,安泰皇帝眉頭緊鎖,君威迫得滿屋生寒。

瞬間從高峰跌入低穀,黃子澄臉色嚇得慘白。實情他不敢說,編謊話又沒人信。論物產,大明朝蘇杭、福建、廣東一帶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兩熟的土地遠遠比遼東苦寒之地物產豐富。論人丁,江南隨便一個省拿出來,人口數量都超過遼東三省總數,加上南方人天生靈活機變,無論如何這南方府庫也應該比北方府庫更充裕才對。可實際情況偏不如此,朱棣名下的北方六省在布政使郭璞的努力下,這些年日子過得一年比一年興旺,工廠開了一個又一個,除了布匹外,整個江南富裕之家都以用上地道北方貨為榮。眼看著大批的銀圓北流,戶部尚書齊泰無可奈何,為了維持朝廷開銷,除了加稅還能有什麼辦法。這朝廷治下的商人們也不爭氣,不思忠君愛國,反而總是羨慕北方商人比自己有地位,嫌他們自己給朝廷繳了稅相關權利卻不像北方那麼有保障,所以稍微一不如意就卷了錢向北方跑。

見黃子澄吭吃了半天也沒給自己一個確切答案,朱標更不高興,沉著臉追問道:“怎麼不說話,難道你這大學士根本不關心國庫是否充盈嗎?子澄,朕對你期望甚高,你不會學那些人整天喝茶、作詩、對對聯玩吧,如果這樣,這大學士當得也太輕鬆了”?

“萬歲息怒,萬歲息怒,事關重大,臣、臣不敢亂說。這、這戶部一,一直是齊大人管轄,海,海關全憑朱大人做主,萬歲不如把他們兩個叫來問問,也許他們說得更詳細些。臣隻看得一鱗半爪,說太多了,反而誤事。”,黃子澄把心一橫,將燙手山芋丟給了師兄齊泰和海關總長朱江岩。

“如果朕就要你先說出你知道的一鱗半爪呢”?朱標又追問了一句,麵沉似水。黃子澄就這點不好,著急要做的事不擇手段,與自己無關的事則縮手縮腳。看今天這個樣子他肯定有事瞞了朕。

黃子澄狐疑地抬頭看了看朱標,心中暗道:“今天這皇帝是怎麼了,不會聽到什麼消息了吧。”咬咬牙,硬著頭皮說道:“臣,臣以為根本問題就在於燕王殿下那裏總和朝廷對著幹,朝廷加稅,燕王那邊就減稅,害得商人們總想向遼東跑。眼下遼東那邊工廠眾多,出的東西全是咱這邊做不好的,所以大把的銀票都被北方賺走了。而燕王殿下向朝廷上繳的銀圓數十幾年一直沒變,這麼大個家業全憑咱們朝廷這邊支撐著,怎麼撐得過來。況且秦王殿下那裏還每年大把的要錢,要火器維持邊境安穩,定西軍光去年報損的要求補充的火銃臣聽說就夠裝備一整支軍隊。那曹大人和武大人那裏也不知節省點開銷,水師要想打得遠,就得在蠻荒的島嶼上建立碼頭,儲備補給,所有功績還不都是拿銀票堆出來的;武大人修路、治河向來是從寬了花錢,刁民要多少搬遷費用他給多少,即使還價也還得很高。這幾年國庫支出多,收入少,自然越來越窮”。

這幾句話都是他考慮了很久,所以說出來也比較流暢。如黃子澄所料,安泰皇帝聽完再不追問國庫之事,皺著眉頭在書案邊兜起了圈子,根本不會追究黃子澄暗中偷換了概念,將商人為何北逃,寧可千裏迢迢在永明出貨也不肯在金州出貨的問題轉移到削番、節約水師及建設投入上。

錢都被燕王賺走了,而燕王卻不肯增加其封地上繳的稅收數量。朱標反複思量著這句話,一時間全然忘記了一個事實:至少這個燕王沒向國庫要錢,而秦王、晉王擁有幾乎和燕王一樣大的領地卻每年向朝廷伸手。

削番,朕削得動麼?朱標苦笑著命黃子澄退下,叮囑他順便讓秉筆太監將朱江岩和齊泰宣來。削番是不成的,自己手中的軍隊沒有把握可以戰勝老四,老二和老三同樣是番王,讓他們出兵的協助朝廷幹掉老四,他們做大後朝廷付出的代價決不比讓維持現狀小。消減水師開支這個建議更是一句虛妄之言,沒有水師在海外攻城掠地,自己的功業何來,在百姓中威望更讓老四給比了下去。況且沒有這支水師,拿什麼和老四討價還價。消減武安國修路及治河方麵的投入?這正是黃子澄他們一直暗中采用的辦法,可眼下等待朝廷建設的淮河岸邊是朱家的故鄉啊,故鄉的花鼓唱得好,“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想起官員奏折上所言鳳陽慘狀,朱標眼中隱約有了淚光。這十年九災的淮河兩岸,如今是朱標的一塊心病。連故鄉百姓的日子都無法過好,自己還算什麼好皇帝,他心裏暗暗自責,同時又暗暗羨慕起燕王朱棣手下人才濟濟來。如果那個郭璞在朝中,也許朕也不會這麼難,可燕王又怎麼舍得讓郭璞入朝。

寧可把北方六省的政務都交給郭璞,朱棣也不會哥哥將郭璞挖走。安泰皇帝朱標還沒傻到去搶弟弟手下第一能臣的地步。即使搶過來,他也沒朱棣那種勇氣,賦予對方無條件信任。這就是作為帝王和作為諸侯的區別。隻要皇帝在,諸侯就不怕自己所信任之臣造反,就可以由著那些爵爺們在圓桌議事時互相扔雞蛋和鞋子。可天子可以麼,天子不但要為國負責,還要為自己的家負責啊!

“皇上,朱大人和齊大人到了”,秉筆太監孫厚躡手躡腳進屋通稟。

“讓他們進來,賜座”,朱標將心神從北方收回,高聲吩咐。

齊泰和朱江岩二人先後走入禦書房,當年羽扇綸巾,雄姿英發的姑蘇朱二老了,烏紗之下,已經可見縷縷白發。曾與黃子澄一同在北平指點江山的齊泰也步入中年,寬厚的麵容上染滿了歲月的軌跡。二人一同給朱標行了君臣之禮後,端坐在皇帝對麵的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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