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皓冉仍舊沒有睜開眼,卻有一行淚水順著眼角滑下來,沒入頭底下的枕頭消失不見。
他聽到她說花燈節,隻覺勾起了腦海深處藏得極深的一段回憶,短暫卻美好,在那樣多的苦澀與辛酸之中顯得那麼甜美。他們結為夫妻有整整七年的時光,然而這之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在蹉跎,猜忌,懷疑,憎恨,仇視,他們之間像是永遠隔著鴻溝,跨不過也斬不斷,竟然羈絆了這麼些年。
他這一生都在陰謀當中度過,唯有那渺小的一段快樂時光,都有她的身影。她是他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人,此時他可以聽見她哭,哭得那麼傷心無助,他多想抱著她柔聲地安慰,他的敏敏看起來那麼驕傲盛勢,內心有多脆弱孩子氣隻有他知道。
她臉皮薄,偶爾會犯小迷糊,這些都是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他將她視若珍寶,怎麼也舍不得她這樣哭。
然而他張不開口也發不出聲音,頭沉重得像是鉛錘,直拖得他要墜進無窮的深淵。
他仿佛還能看見那道深淵裏頭伸出了無數帶血的手,要拉著他墮入十八層地獄。他知道,這些都是報應,他殺了自己的三個兄長才登上皇位,這一路有多少腥風血雨多少刀下亡魂他根本數不清,現在他快要死了吧,因果輪回,欠下的孽債總要還的。
他罪孽深重,千刀萬剮也不足惜。然而他又能聽見她一聲聲地喊著自己的名字,她說“阿冉,我們回宮之後可以帶小團子去吃堯城的包子,那家鋪子裏的王嬸兒人可好了,吃包子還會給人講好多好聽的故事,小團子一定喜歡聽的”,還說“咱們以後在皇宮裏辟一處菜園子,裏頭種些青菜或者果子,有事兒沒事兒就去翻翻土施施肥,強身又健體”,甚至說,“咱們還能豢些小豬仔,我在姚府裏養過小豬,我手裏長大的小豬都白白胖胖可愛得不得了呢”……
他覺得好笑,這丫頭把皇宮當成什麼了,種菜養豬的。想著又覺得心疼,她是閥閱世家的千金,卻在姚府做了三年的粗使丫鬟,說來說去都是他的錯,是他無能,沒能保護好她,才讓她吃了那麼多的苦受了那麼多的罪,這些都是他虧欠她的,隻可惜……不知道自己今生還有沒有機會去還。
忽地,喉嚨一癢,萬皓冉咳嗽起來,肺疼得像是在漏風,嗖嗖地冷風刮進去能冷到人的心坎兒裏,他越咳越劇烈,喉頭感受到了一陣腥甜,便哇地一聲嘔出了一大口血。他感到無比的淒惶,看來他的壽元就要到頭了,真是何其悲酸,原以為今後能好好和她廝守在一起,卻轉眼就要天人永隔了……
南泱瘋狂地尖叫,聲嘶力竭,“來人!快來人!來人哪!”
醫士們踉踉蹌蹌地跑進來,也不顧上什麼禮數,拿起皇帝的手腕便把起脈,臉上的神色愈發地凝重起來,南泱急得雙目通紅,惡狠狠地威脅,“本宮再說一次,若是萬歲有個好歹,你們全都得陪葬!本宮說到做到!”
醫官們被嚇得打起擺子,連忙將上前將皇帝胸口的衣襟敞開,取出銀針在火上烤了烤,在幾處大穴上刺了進去,南泱捂著嘴立在一旁,如若直身臘月的湖水,一副心腸都冷了個透徹,青如不忍,含淚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撫,“別急,皇上不會有事的,你別急。”
別急別急,怎麼可能不急!說的輕巧,她急得都快暈過去了!
南泱捂著嘴哽咽,眼睜睜看著醫士從皇帝的胸膛幾處拔出銀針,針頭都是烏黑的,不禁嚇得腿都軟了,又聽見幾個醫官交談,“務必將皇上龍躬的毒血排出來,毒氣鬱結不散,藥石惘然哪。”
她聞言一震,急迫道,“排毒血?怎麼排?”她想起以前拍的古裝戲,那都是老橋斷了,要人對著傷處一股腦地將毒血吸出來,難道真有這樣的法子麼?不由又道,“要用口對著傷處吸麼?”
那個醫士蹙著眉搖頭,“娘娘此言差矣,臣曾聽聞,苗疆有一種喜好飲毒的蠱蟲,如今萬歲爺的情況不好,恐怕也隻能……”
“等蠱蟲找來不知哪年哪月了。”
一道低沉沙啞的男人聲音將醫官的話打斷,眾人回頭去看,卻見是席北舟撩開了帳門走了進來,紛紛朝他見禮,喚他道,“席王爺。”
他嗯了一聲,上前幾步朝南泱垂著頭微微躬身,“參見娘娘。”
南泱一門心思都在怎麼救醒萬皓冉這一頭,此刻也無暇顧及其它,望著席北舟的眼神像是捉住了一根能救命的稻草,懇切地追問,“席王爺方才所言,可是已想到了救皇上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