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天(2 / 2)

第二天你做了午飯。我無意中興致勃勃地說你做的辣椒蘸料很好吃,其實很簡單,不過是辣椒裏麵放了些許鹽。你顯得很高興。母親當即表揚我,用眼神誇張地向我暗示,鼓勵我多說些讓你開心的話。那瞬間我忽然很心酸—當然我太幼小,並不懂得那種感覺,就是心酸。

我隻是一下子又不知道說什麼了。

父親。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你是否有了新家庭,甚至有了孩子—那都該是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姐妹了—在中國西南或者西北的某個角落,退休,頭發全白,發胖,腿腳疼痛,聽力衰退?在家常常看電視,偶爾散步—這些都很好—或者是還孤身一人?

(那是我不願意見到的。)

你遠在我的童年。模糊,淡漠。因為經過了時間的篡改,記憶不再真實。我寧願相信你不曾存在過。

我知道我無法陪伴甚至無法觀望你的中年,晚年,所有平凡的坎坷和卑微的幸福,而今如果我們在大街上碰到,或許互相都不會認得,就這樣擦肩而過,毫不自知。這並不誇張。

我知道我再不能像十幾歲的時候那樣,一夢猝醒,想起你,便寫《遠鎮》那樣的文章,寄托尋找你的願望。

有些妥協就像遺忘,漸漸漸漸,不知道已經妥協,不知道已經遺忘。

你離開之後,家裏的生活其實也並無大礙,日子一如從前,隻不過在後來的日子裏懂得祝福與想念一樣,多麼虛無,所以我不再致力於細嚼有關你的記憶,任其被時光抽絲剝繭,直至化為塵土。

猶記得那日在北疆邊境,漫長行車,從中午,下午,黃昏,直至深夜。靜謐龐大的黑暗隨夜幕低垂漸漸變得窒息迫人,單調使疲倦像鏈條一樣縛住知覺。在坦蕩如砥的荒原上,錐子般尖利的車燈打亮了兩條循著路基不斷延伸的淺淺轍印,更遠的地方尚且埋藏在黑暗中,似一個洞穴般神秘而充滿誘惑,引人駛向遙遠的未知地域。頭頂沒有月光,隻點綴稀疏星辰。

那樣的時刻,我才忽然想起和你共度的短暫時日。覺得恍若一場夢境,以為我們泅河而遇。醒來方知,我們不過靜靜站在命運的彼岸,相望卻未相見。

要再回到新疆。回到新疆。

回到童年以西的故國,尋見父親的容顏。在秋日的山林間,在遠鎮的燈光裏,安然忍受毫無指望的等待。要在慘烈如葬的七月驕陽下走馬,要在曠地上迎著大風歌唱和舞蹈,把生命的模樣勾勒得興高采烈。

卻也要在邊境小鎮的落日裏,當兩排高大白楊的輪廓靜靜地沉沒於垂死的暮色中時,傷心欲絕,傷心欲絕地回頭看你。

但待靜靜低頭繼續走上離途,忽然明白其實悲傷深處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