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色土耳其(1 / 2)

關於安納托尼亞高原金紅色的落日,我隻在書中讀過,也或許在一些色彩憂鬱的無名油畫中見過。那是文明在曆史中受難的傷口的顏色,又有時間賦予的觸目驚心的結痂。那種紅色,名字叫做土耳其。

到達伊斯坦布爾那夜,下著大雨。飛機引擎靜下來之後,聽到雨點撞擊在舷窗上發出昏悶而細密的聲音。機艙裏的燈都亮了,陌生乘客全站了起來,取各自的行李。

那夜有些張皇,頭一次離開祖國,在深夜到達異鄉的陌生地,拖著行李到車站要轉車,又臨時發現長途汽車票全部售罄,幸好來接我的青年收留我在家裏過夜。他家裏還有一個德國女孩,來這裏準備讀醫科,現在正在拚命學土耳其語。我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很快困乏至極。夜裏我睡在客廳沙發上,沉沉的一覺,醒來的時候,睜眼看見來到伊斯坦布爾後的第一個清晨。窗子外麵焜黃的梧桐樹葉在明亮的光線中招搖。風聲入耳。清真寺的宣禮塔上回蕩著穆斯林高亢的早禱之歌,一群鴿子隨之飛散在空中。在翅膀的陰影下,我重新閉上眼睛,隱約體驗到一絲所謂流浪的寂然。

冬天來了。

曾很喜歡的一個作者這樣寫,“而倫敦總是灰色的,連鴿子的眼睛都不例外。這樣我便開始穿灰,那年我四十歲,在聖詹士街開了一爿舊物店,因為心中的戀慕與忘卻,所以店子叫‘波希米亞’。”

很早以前我一度以為波希米亞舊地屬於土耳其,後來才知道錯得荒唐。甚至後來去了捷克,也就是真正曆史上的波希米亞之後,我仍覺得它應該屬於土耳其的況味。這是一個曆史久遠得連名字都似乎附著著一層灰塵的國度,撫開那一層灰塵,是一片長久眺望海洋的大地。過去聽說過有一種藍色叫做土耳其藍,印象極深,令人聯想起裹著黑色頭巾和長衫,神情平靜略帶憂鬱的穆斯林少婦。

早晨在街上逡巡的時候,我停在橡木色的櫥窗前窺看裏麵閃亮精致的瓷器和氣色非凡的各種地毯,美麗羞澀的土耳其年輕女店員一直無聲注視著我,神情遲疑而溫暖。叮當作響的有軌老電車經過身邊時我後退避讓,無意中伸手觸摸了一塊拜占庭時代的青磚,大理石浮雕凹凸有致,觸手冰涼。

看到在塔克辛廣場上拍照合影的戀人,相互偎依,因畏懼耀眼的陽光而微微皺起了眉頭,神情更加憂傷,或許即將分別。

小夥子給了喂鴿子的老人兩個裏拉。太冷了,到黃昏時分,我想回家休息,但是青年並沒有給我他家裏的鑰匙,於是我隻能等他回來。坐在咖啡館硬得讓人腰疼的木長椅上喝完一杯土耳其紅茶,仍剩下漫長的時間。那隻長得像鬱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發著餘溫,我雙手握著杯子,頓覺潦倒,隻能無所事事地觀望夜幕低垂,夜空漸漸下起了雨,疾風從窗縫擠進來,其聲如泣。

像是走進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歐洲電影,隻是身邊還沒有撐著黑色雨傘、豎起毛呢風衣領子沉默不語的行人背影。我總覺得十月的秋天,就該是屬於伊斯坦布爾的。一條街道便是一場帝國舊夢。一片落葉便有一則王朝陳事。

翌日,我在黃昏時分離開伊斯坦布爾,赴南部城市Denizli。坐著大巴士經過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巨大斜拉橋,三分鍾時間從歐洲到了亞洲。故都在這個秋日黃昏顯得憂鬱而蒼老。鉛雲沉沉的陰霾天色下,寬闊冰冷的海麵被烈風吹起不斷翻滾的波濤,紊亂而破碎地不斷幻滅與再生,其狀之隱傷,令我無端想起一些臉孔來。眉目淡秀,神情之中有一種一目了然的無情與不信,仿佛就是一些叫人心疼的少年們的樣子。

在小城Denizli,我度過兩個月時間。至今回憶起來,那仍舊是一段我最為懷念的時光之一。

後來我去香港讀書,第一次看到校區附近的獅子山,驚覺和Denizli極像。晴朗的天氣,每每走在那段路上一抬頭,眺望山頂與雲霧,即使身處千裏之外的港都城市,我仍然一次次地想念那座土耳其小城。

那兩個月期間,我曾經短暫地被安排住在Ibrahim家。他出身算不錯,會六國語言,包括俄語和阿拉伯語,現在是個生意人,在本地有一間服裝廠,以前還曾經到過中國廣州兩次。他家裏有妻子,一個十六歲兒子和一個五歲的女兒。宅子在市郊,隱於鬱鬱蔥蔥的森林中,我的房間在二樓,每日清晨睜開眼睛,即刻便看見窗外高大俊朗的山廓以及明亮的天雲,霧色被光線染透,變得淡薄。

Ibrahim喜歡運動,常叫上我一起去山林中晨跑。我們穿著薄衣便出門,鬆林中鳥啾禽啁,常有小鬆鼠躲在路邊,腳下紅土柔軟,空氣清新如洗,麵帶微笑地和每一個迎麵而來的晨跑者用土耳其語說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