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色土耳其(2 / 2)

在半山腰時停住,望見線條柔和的重重遠山在晨曦中呈現出潔淨的藍色,由近到遠一層層地淡下去。在良久的沉默之間,隻聽見鳥叫與呼吸聲。

雲山在近,晨光清明無瑕。風入鬆林,濤聲悅耳。四下是深深的霧,猶如一段繚繞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覺路那樣的長,好像是過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陽台,向我們道早安。老太太問Ibrahim,是否能幫她摘下這棵樹上的橄欖。他微笑起來,像翻牆逃學的少年一般爬上樹,幫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綠的新鮮橄欖。

回到家裏,他的妻子為一家人做好了早餐。他換了淺棕色的襯衣,從樓上下來,拿著一本詩集,坐在我的斜對麵,一句句用希臘語對我朗讀。

有天晚上和幾個來自巴西、摩洛哥以及土耳其本地的年輕朋友聚會,之後又去了在帕慕克舉辦的Blues音樂節。整個人潮湧動的樂場充滿著濃鬱的巧克力雪茄味道。香煙,啤酒,像是燃燒一般妖嬈扭動的肢體音樂會還未結束,我們一行人離場開車回家。半途中Ibrahim表示想要給我一個驚喜。我來不及詫異,他就領路把車開上狹窄山路,周圍黑暗一片,轉彎很急,車速亦極快。危險總是叫人興奮。十分鍾後我們把車停在山頂。

下車來,在十一月的秋夜,仰頭望見漫天壯麗的星光如碎鑽般散布蒼穹。在黑暗的山坡上步行一段,前方一座壯觀的古羅馬圓形露天劇場頓時呈現在眼前,彼時我幾乎驚訝得失卻呼吸。Ibrahim說,這是六千年前的Hierapolis遺跡,繁榮之時是羅馬帝國的中心。這個雙層的古老劇場可以容納一萬二千名觀眾,數千年來,經曆許多地震,仍完好地保存下來。

這夜我肩頭落滿星光,站在早已失息的帝國殘夢深處,聽到羅馬騎士的鐵蹄聲以及古希臘悲劇的詠歎。這夜我印象極深,在Ibrahim的年紀,仍有這樣的灑脫與浪漫情調的父親真是不多。我很喜歡和這類比我年長的人相處。後來我們越來越熟絡,有次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還在夜裏十一點開車去咖啡廳玩了三局美式桌球,很久沒打,我手感差勁。最後的一杆我們賭了巧克力,結果我輸掉。打完球出來,大家又開車帶我去酒吧。

要了大馬克杯的當地啤酒,還有駱駝香煙。Ibrahim笑容疲倦,眉宇之間隱藏有一片不曾洞開的深暗天地。他想點煙,打火機在我手邊。我遞給他時,他不由分說地捉住我的手,握在手心。又輕輕撥動我的項鏈,將搭扣一點點挪到頸後。

我不喜歡如此。打斷他,直接問,你與你的妻子怎樣相遇怎樣結婚的?

他隻是笑,然後說,我與她已經離婚了。離婚七年了。但是為了孩子,我還是和他們一起住在家裏。

我掩飾了自己的驚訝,隻能說,你真是一個好父親。

因對自己的婚姻抱有遺憾和羞恥,Ibrahim的妻子對我說起她自己時常不快樂的時候,竟笑得羞赧而燦爛。

十五年。十五年的家庭主婦生活。從一個心如清湖的純善少女,直接過渡到與一個男人日夜廝守的主婦。為他生兒育女,打理一個家庭,跟隨他事業的變動而背井離鄉離婚七年來,依然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而男人以及他的家人對待這樣一個賢良妻子的態度,竟與對待一個仆人無異—又或許是因為她本身充滿樸素主婦的特質,連我第一天到他們家,她開門來迎接我的時候真抱歉我也以為她是Ibrahim家的女仆。

有天晚飯過後,Ibrahim和他的孩子們全都懶懶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等著她端來甜點。她說她想去送蛋糕給娘家的父母,說完卻沒有人搭她的話,更沒有人願意陪她在夜裏出門。她尷尬地站在客廳中間,無人理睬,顯得非常可憐,又很生氣。我想為她做點什麼,但是我不知怎麼用土耳其語講這麼複雜的話。於是我站了起來,努力用了幾個動詞,表示我可以陪她一起走。她也終於歎了口氣,拿了丈夫的車鑰匙,和我一起出門開車送蛋糕給娘家。

車開到了郊區,她停下車,忽然哭了起來。

我沒有說話,靜靜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聽著她的哭聲:為著十五年漫長而沉悶的不幸婚姻,或者僅僅是這一個叫人易感的晚上。

她帶著哭腔用土耳其語自言自語地說了很多話。可惜我聽不懂。也或許,幸虧我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