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宅敞廳。夜。
依然是兩桌酒席。景琦給景怡斟酒:"大哥!這杯酒我給你壓驚。"
白文氏:"就問了你這麼幾句淡話就把你放回來了?"
景怡:"韓榮發咬死了說我爸死的那天晚上,從死囚車裏放出來了,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說是朱順把我爸爸救走了。大理寺貪贓賣放!"
白文氏:"你是急麼說的?"
景怡:"我說沒這麼回事!死囚怎麼能出得了大獄呢?"
"哎,那天晚上是去了詹王府……"穎宇不知不覺說走了嘴。
白文氏瞪著穎宇:"三爺,有這麼回事兒嗎?"
穎宇立即醒悟:"啊?噢!對--對對!沒那麼巴宗事!明明死在大獄裏了嘛!"
景怡:"堂上老爺就沒容韓榮發說話,隻說詹家在新疆,嚴爺、朱順已死,查無實據就退了堂了。"
白文氏:"查無實據……可並非就坐實了,不過是使了銀子的緣故!"
穎宇:"甭想那麼多!人放回來了就好!我們老五進了總理事務衙門,跟端大人很熟,有什麼事兒可以托他!"
"韓榮發說大理寺貪贓賣放!他這不是自己嘬死嗎!你們都聽著!"白文氏愈說聲音愈大,吃飯的人都回過頭來,"那天晚上大爺去詹王府看病的事兒,誰也不許說,說出去不是把大理寺的老爺們都得罪了嗎?!根本就沒那麼回事兒!"
關家客廳。
關少沂無比厭惡地望著韓榮發:"這都二十多年了,怎麼又把這老賬翻出來了?"
韓榮發:"關大爺!白大爺死的當天,你不是也覺著其中有詐嗎?"
關少沂:"我是不大信,可並沒什麼證據!"
"我就是證據!我爸爸就是替白大爺死的!"
"這不能光憑你一張嘴說了算!"
"關大爺!要是沒這麼回事兒,白家憑什麼養了我好幾年?二奶奶親口跟我說的!"
關少沂著實吃了一驚,他審視著韓榮發,終於又恢複了理智:"告訴你,姓韓的!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白家到底跟你有什麼仇?你沒完沒了的跟白家做對!"
"他們恩將仇報!把我趕出來了!白家沒一個好東西!"韓榮發咬牙切齒。
關少沂不客氣地:"你也不是好東西!"
韓榮發:"我不是好東西,你不就為了香伶的事兒恨我嗎?可八國聯軍進城的時候,我沒帶著洋兵砸你們家!我沒帶著洋人糟蹋你媳婦兒!"
關少沂大怒:"住口!無賴!走你的吧!"
韓榮發站起身:"我走!行!我走!虧了你還是書香門第,媳婦兒都讓人給弄了,你還有臉活著,虧你還是個男人,我都替你臊得慌!"
"滾!"關少沂氣得直哆嗦,大吼一聲。韓榮發忙向門外走去,到了門口又站住回頭看關少沂。
"姓關的!放著深仇大恨你不報,跟我耍威風!你爸爸是翰林院的編修,隻要一道密折兒上到老佛爺那兒,還要什麼證據?那就是白家遭報應的時候到啦!你自己掂量著辦!"韓榮發說罷轉身離去。
關少沂的姨太太肖月蘭拉著十多歲的關靜山從後堂急急走了出來,見關少沂氣得不知如何發泄,滿屋亂轉,連聲罵著"小人",便問:"罵誰呢?"
關少沂狠狠地:"姓韓的!真是唇沒祖宗,丟盡了人,我要叫他家破人亡!"
肖月蘭:"姓韓的?"
關少沂不知不覺又怨恨起白家來,大叫:"姓白的!"
白宅二房院北屋。
白文氏麵色憂鬱地望著景琦:"去!把家裏人都叫到敞廳!"
"先別急吧,還沒到這個地步。"景琦勸道。
白文氏:"媽經過的事兒太多了,出了事兒一定先往壞處想,真到事情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要往好處想,在西安沈先生還勸我把大爺的事兒挑明了,虧了我留了個心眼兒,你看有多懸!"
景琦:"可我大爺的事兒死無對證,隻要他們找不到大爺,這案子就永遠也落不實!"
白文氏:"理是這個理!可景怡得受點兒罪了,去吧!都叫到敞廳去。"
工夫不大,在敞廳裏聚齊了全宅的男人,白文氏坐在中間,看著眾人:"關家的人上了一道密折兒,把咱們告了,老佛爺發了大脾氣。
看來景怡免不了這一難!"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嚷開了:"這是無中生有,陷害忠良嘛!""死無對證的事兒怎麼能濫定罪名呢?""托人!咱們也上折子跟他幹!""大爺到底死了沒有?""當然死了!""那咱們怕什麼?""沒這個道理!"……
穎宇高聲地:"別亂!別亂!聽二奶奶把話說完了!"
白文氏:"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這是沒什麼理可講的,萬一景怡有個三長兩短,以後大房的事兒,二房,三房義不容辭,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替大房分憂!"
景怡:"二嬸兒,何必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白文氏:"我心裏最清楚!這回比二十五年前來得更凶險,托人使銀子都沒用了,往最壞了想吧!"
穎宇:"那倒是,老佛爺隨便打個盹兒,說句夢話,那就是聖旨,誰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白文氏:"萬一老號保不住,景琦的瀧膠莊要支應三個房頭的開銷,明兒就派人去濟南,把銀子提過來,打點景怡的官司!"
景琦:"是!我一會兒就去辦!"弟兄們無不感動。
白文氏:"翠始要生了,身邊兒萬萬不可離開人!"
穎宇:"放心,我們那口子天天那兒盯著呢!"
白文氏:"我雖然說了這麼多不吉利的話,是有備無患,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這場官司,咱們非打贏不可!"
一切果然不出白文氏預料,又一場劫難降臨白家。
在白宅聚會議事的第二天,百草廳就被提督府的人貼上了封條;景怡也被兵勇押走下了大獄。通往藥場的月亮門,又一次用磚砌起封死了。
每當遇到吉凶大事,即率全家祭祖,祈求列祖列宗並上蒼護佑降福消災,已成白家的族規。但當這次白文氏帶領全家去祖先堂跪拜,對著那身背藥箱、露出一絲嘲弄微笑的先祖遺像叩頭時,突然傳來了響亮無比的嬰兒降生的哭聲。
白文氏先是一愣,繼之流出了淚水,苦澀憂愁的臉上浮現出笑意,她知道,這是翠姑為景怡生下了兒子。景怡有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死而無憾了。最讓她欣慰的是,早就知翠姑要臨盆了,可不早不晚,可可兒在全家人叩拜祖先時生下景怡之子,這是偶然還是征兆?莫非白家將再次否極泰來,平安扛過危難麼?
白文氏打定主意,祭祖一罷,即去看望翠姑。
白宅大房院北屋臥室。
翠姑靠在炕上奶孩子,白文氏坐在炕沿兒上,白方氏坐在一旁。
"按敬字排行,這孩子就叫敬生!"白文氏撫著孩子說。
翠姑輕拍著孩子:"好兒子,有名兒了啊!敬生啊!"
白文氏:"你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千萬不許胡思亂想!"
翠姑:"二嬸兒您放心,您用不著弄那麼多人一天到晚看著我,我才不會尋死呢!"
白方氏鬆了一口氣:"你說這話我就放了心了!"
翠姑:"我幹嗎要死?我要把這孩子養大,是誰害的景怡,我叫他長大了給他爸報仇!"
白文氏震驚,充滿欣賞和敬佩地望著翠姑,說:"報不報仇的那是後話!三奶奶,你聽聽,到底是鄉下來的姑娘,心胸就是不一樣!"
嚴冬來臨,冰雪覆蓋北京城。街道、房屋一片雪白。
百草廳前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一個賣凍柿子的老頭兒提籃緩緩行走,有氣無力地吆喝:"凍柿子啦--一個冰核兒的凍柿子--"他剛過去,一個老態龍鍾,戴破氈帽,胡子拉碴,穿一件髒得發了黑的光板兒羊皮襖,挎著一個包袱的人,步履蹣跚地走來。他是朱順。……
南記白家老號。
"南記"門口一片雪白。景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呆呆出神,注視著對麵依然貼著封條的百草廳。
朱順弓腰駝背,艱難地走到百草廳門口,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半天沒起來。
坐在窗口的景雙見狀一驚,忙招呼兩個夥計一起跑過去,將來順扶起,抬進了"南記"前堂。
景雙將朱順放到椅子上,夥計端來一碗熱水。
"老爺子,先喝口熱水!"景雙接過碗,喂朱順喝水。須臾,朱順醒了,睜開兩眼。
"老爺子,沒事兒吧?"景雙問道。
朱順坐直了身子,將挎著的包袱扔到地下:"凍的!凍的!天兒冷得邪乎,沒事兒!"
景雙:"您家在哪兒,我叫夥計送您回去!"
朱順:"用不著,歇會兒暖和暖和就行了。"
一夥計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進來,送到老人麵前:"老爺子,趁熱吃碗麵!"
朱順:"這真過意不去了。"
景雙:"吃吧,出門在外不容易,這麼大歲數了!"
乘朱順吃麵,景雙忙去裏間賬房取出十吊錢,待老人吃完,將錢交給朱順。
"不行不行,吃完了還拿,像話嗎?!"朱順使勁兒往回推。
景雙:"您拿著,往後您隻要路過這兒,就進來歇個腳兒!"
朱順:"那我多謝了,少掌櫃的!"
景雙:"老爺子,還是送您回去吧,別在半道兒上……"
"不用不用,這就夠麻煩的了,回見您呐。"朱順站起向外走,人們往出送。
來順自言自語叨叨著:"好人呐,都是好人響!"邊道著謝走了。
望著朱順蹣跚的背影,夥計感慨地:"雙爺,您沿著城根兒瞧瞧去,就光這片兒,收屍的拉了兩車了。"
景雙歎息一聲,和夥計回到店裏。剛坐到椅子上,忽然發現椅旁撂著老人那包袱,忙拾起:"哎呀!這位老爺子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