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30日
暴雨
月初電器商店失竊的案子破了,店員監守自盜,贓物沒賣掉的都追回來了,贓款追回來一部分。
交接的時候,店主給我們在場的幾個片兒警一人塞了一個大紅包,我回家拆開一點,五千。
僅僅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已經可以從容坦然地收紅包了,這一方麵是片兒警的工資實在太低,另一方麵,我打聽到沈陽有家醫院,治療這種麵部燒傷硫酸灼傷之類的毀容情況特別厲害,但費用很高,我打算現在就開始存錢,存夠了帶琳琳去那家醫院看一看。
我知道完全恢複原來的容貌是不可能的,我沒那麼天真,但我一定要盡可能地幫琳琳找回以前的樣子,哪怕幾萬十幾萬砸進去隻有一點點起色也值。
我當了十二年刑警,家人最後落的這個下場,我覺得收幾個紅包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收紅包所給我帶來的負罪感,跟每次我麵對琳琳那張臉時的痛苦和愧疚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前半輩子我為了老百姓活著,剩下的日子,我要為自己的閨女活著。
琳琳今天跟我要鏡子,說想要出去買新衣服穿。
我當時愣住了,琳琳看著我的樣子,嘶啞地笑起來,她說她想出去走走。
我答應了,明天就去給她買一麵試衣鏡。琳琳還讓我把衛生間的鏡子也裝回去吧,她不想每天對著牆壁洗臉,她說不管什麼樣子,那都是她自己,她不怕。
晚上吃完飯,我從儲物間找出之前拆下來的鏡子,重新裝了回去。我跟琳琳站在鏡子跟前,她挽著我的胳膊靠在我身上,兩隻烏黑的大眼睛笑得像兩彎新月,嘴和兩側臉腮上縱橫的疤痕和息肉卻交錯起來。
2017年9月26日
悶熱
今天下班回來,給琳琳把晚飯做上之後我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這個日記本。結果翻了半天哪兒都沒有,在地上蹲久了,猛地一站起來兩眼發黑,等緩過來的時候發現琳琳站在我跟前,手裏拿著我的日記本。
我當時心直接就擰起來了,一邊兒疼一邊兒還嗵嗵嗵地跳個不停,我看著琳琳的眼睛,一時間沒敢伸手去接她手裏的日記本。
她說爸,我早就看過了,讓我別擔心。我接過日記本,她轉身就出去了,我看著她清瘦的背影,沒有勇氣問她是什麼時候看到這本日記的。
我坐下來把日記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實我文筆不好,加上那段兒時間心裏難受情緒不好,所以話寫得不好看,事兒也記得亂,但這次重新翻看,所有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
找這個日記本是因為今天所裏新來了一個警察報道,看見他我愣了好一會兒,他真像剛當上片兒警那會兒的我啊。我想把他的事情記下來,我想看看,在這裏,一個像我一樣的年輕人,他的路會通向何方。
下午來了個人報案,說是自己放在門口的兩把鐵鍁丟了。我讓小劉兒記一下就想給打發了,本來嘛,兩把破鐵鍁也跑來報案,當我們警察整天閑著沒事兒啊?是,我們現在是在辦公室坐著沒錯兒,可要是因為兩把破鐵鍁出了警,這期間真要是出了要緊的案子怎麼辦?耽誤了時間釀成嚴重後果誰負責?
所以做個筆錄打發走是最合適的,我們也不是不作為,回頭真有人撿著兩把鐵鍁送來,我們馬上聯係失主。失主那邊兒做完筆錄心裏也有譜兒了,也能踏踏實實回家了,過幾天再想這事兒就會覺得為兩把破鐵鍁還跑一趟派出所兒太不值了,就這一條兒他都能把自己琢磨臉紅了。
可今天不行了,新來這位,叫楚天的小夥子,聽說有人丟了兩把破鐵鍁,警服一穿帽子戴上就要跟那人走,說要去現場。
我趕緊跑過去給拽住,我說這還一堆事兒呢,這個案子先放放。他當時就有點兒不樂意,說我們要是忙的話他自己去就行。那我能讓他自己去麼,看他這勁頭兒去了還不一定把這事兒鬧多大呢。本來我想讓小劉跟他一起,可又一想,小劉窩窩囊囊的去也也得聽人家的,幹脆,我跑一趟吧。
這家夥,到了地方把這個楚天給興奮的,又是查腳印兒又是走訪鄰居的,眼瞅著到下班的點兒了,連個眉目都沒有。我說今天就這樣吧,我得下班了。他當時聽了沒說話,扭頭看著我,用一種特別讓人不舒服的眼神。
然後他繼續跟鄰居了解情況,我就有點兒不樂意——這人也太狂了,跟誰倆呢這是,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也沒他這樣啊。但我沒有把不滿情緒表現出來,初生牛犢,我不跟他置這個氣,我說那你在這兒忙著我先回去了,到下班的點兒了。他頭也不回,嗯了一聲開始敲下一家鄰居的門。
剛才我一邊找日記本的時候一邊想啊,我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討人厭,想來想去,我覺得自己當時應該比他更討厭,雖然我那個時候沒這個楚天這麼拿著雞毛當令箭,但那時候的人也比較重視資曆輩分,沒現在這麼沒大沒小。
剛才寫到一半我偷著出去望了一眼琳琳,她在自己房間裏做頭花兒呢。自從跟朋友一起做頭花兒賣之後,琳琳的情緒穩定不少。我去窗前抽了根兒煙,直到抽完我也沒能猜到琳琳是什麼時候知道她媽已經不在了的,這孩子,一點兒情緒上的異樣都沒有。不過也是,有幾個孩子有過她這樣的遭遇啊。
來年琳琳她媽忌日,必須帶孩子墓地看一眼祭掃一下了,孩子怕我難受,一直假裝不知道,太壓抑了。那天我又去打聽了一下容貌恢複手術的價格,又漲價了,我這攢錢的速度跟不上啊。
就今天丟兩把鐵鍁那家,前些日子說要在牆外搭個廈子,給我遞了兩千塊,說到時候要是被有關部門說是違章建築了讓我幫著說句話,我想了想,這種地方搭個破廈子誰還當回事兒,就收下了。當然,昧良心的錢我肯定是不收的,雖然急著給琳琳做手術,但貪贓枉法的事兒我是不會做的。
照這速度,再有個不到兩年的時間我就能帶琳琳去做手術了,想到這兒我又有點兒擔心,怕到時候做完手術了容貌並沒有像想象中恢複得那麼好。現在我跟琳琳不管怎麼說還是有個盼頭兒,要是手術做完之後沒有大的起色,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就此垮掉。
十年了,我跟琳琳都有些疲憊。
快九點的時候,楚天打來電話,說那家的鐵鍁找到了,是別家蓋房子請的工人拿去和水泥忘了送回來。
我心說這人可真行,應了兩句準備掛電話,結果他又說丟鐵鍁那家在院牆外蓋的廈子占了道,屬於違章建築,得拆,但是那人不肯,說沒有違章,所以明天他打算去找相關部門來鑒定一下到底算不算違章。
放下電話,我有點兒懵,這人,也太能給我找麻煩了。
2017年9月27日
悶熱
今天我起了個大早,下樓騎上自行車沒去上班,直接去了昨天丟鐵鍁那家,把兩千塊錢退給他,讓他趕緊拆廈子。
他不肯,我說這事兒派出所兒說了不算,我管不了。他急了,說既然你管不了當初為啥要收下他的錢,我說當時你隻是讓我幫你說話,又沒說出事兒了讓我來裁決。他問我有沒有幫他說話,我說當然有了,就昨天跟我一起過來那位,要不是我說了話,他當天晚上就能把你廈子拆了,完了還得罰你款,現在我一句話,人家去找相關部門了,你利用這個時間趕緊把廈子拆了,省得再損失一筆罰款。
那人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也就認了,但堅持讓我把錢留下。我想了想,好像也該收,就又揣起來了。
到派出所沒見楚天,問了小劉兒說早上也沒見他來上班,我猜是去找相關部門了。
果然,中午快吃飯的時候,楚天從外頭風塵仆仆地進來,氣呼呼地回到自己辦公桌後頭坐下,喝了一大杯隔夜茶之後扭頭問我,是不是我讓那人拆的廈子。
我說沒有,我早上送琳琳去她朋友開網店的倉庫來著,所以來晚了。他說那為啥那人昨天還嘴硬死也不拆,剛才去一看已經拆得幹幹淨淨,弄得那個被他拽去的人很不高興。我說你折騰來折騰去不就是為了拆除這個違章建築麼?現在人家主動拆了你有啥想不通的。他說那不一樣,那人得接受懲罰,悄悄拆了太便宜他。
我笑笑沒說話,繼續看報紙。楚天見我不理他,自己坐那兒開始發呆,其間他偷偷朝我這邊看了兩眼,我都發現了。他肯定知道是我告訴的,但也沒辦法。
吃完午飯,我在辦公室中間的空地上甩胳膊消食兒,所長喊我去他辦公室。
所長辦公室一股子魚腥味兒,看來最近那個在市裏做水產生意的小老板又去他家看他了。所長問我說今天是不是拆了個廈子,我說是,然後他點點頭,說讓我以後一定要跟小楚也就是楚天一起出警,要帶著他學習,不能放任自流,讓他愛幹啥幹啥。
我沒弄明白所長的意思,問他是不是楚天給他添麻煩了,所長直搖頭,說這人太激進,要我幫著把握分寸。然後他就拿起桌上的報紙開始看,這是他的習慣,看報就是訓話結束,我就出來了。
人是出來了,可他的意思我是真沒明白。出來後跟楚天對了下眼,我一下子好像想起點兒什麼事兒,回到椅子上坐下才漸漸理清楚這個事兒:所長小舅子在郊區蓋了個小洋樓兒,院牆也是占道,好像消防方麵也存在不小隱患,但是這地兒偏,沒人管,所以也就這樣了。昨天楚天這麼一鬧,今天又從市裏領人下來看,說不定就看見所長小舅子那特別顯眼的小洋樓兒了,回頭真要是讓拆的話,所長這正準備在仕途上往上走走呢,肯定得大義滅親不能護著啊。其實拆了也就拆了,主要是所長那媳婦兒厲害,少不了得找他麻煩。
所以說啊,這年輕人,除了必要的時候當當炮灰之外真是百無一用。現在回想起來,我年輕那會兒也是沒少讓人當槍使,好在我點子還算正,一直沒出什麼事兒。
剛寫完上麵這句,琳琳切了盤西瓜端進來,我本能地合上日記本。孩子把西瓜飯桌上就捂嘴樂,說我跟小孩兒似的,誰稀罕看呐。我說你之前也不是沒看過,她就做了個鬼臉兒出去了。
是啊,我是沒出什麼事兒,那是因為人家找上琳琳了,孩子替我扛了事兒。人呐真是本性自私,時間稍微久一點兒,就足以讓我在這兒沾沾自喜,認為自己沒出過事兒了。剛才寫到琳琳做鬼臉,我心裏不由得一哆嗦,難過又欣慰,難過的是琳琳現在的臉,做不做鬼臉都很可怕,欣慰的是,能做鬼臉,說明她把毀容這包袱放下了。
琳琳你真是太棒了,是爸爸沒用,拖累了你,爸爸一定盡最大努力幫你恢複容貌!
2017年12月21日
幹冷
這幾天也不知是風向不對還是怎麼了,所兒裏的爐子總是不熱,煤是好煤,加進去總是不愛著,在辦公室坐時間長了兩條腿都涼透了。
楚天看我總拿手捂腿,就從家裏給我拿了一副棉護膝來,還挺管用,戴上去膝蓋立馬就不冷了,挺簡單個事兒,我之前怎麼就沒想到。
這兩三個月跟楚天我們爺兒倆處得不錯,這孩子別看腦子簡單愛衝動,但心腸是真好,對待老百姓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特別有耐心,這才來不到半年,在這一片兒威信比我高,誰家丟個什麼東西都樂意跑來找他,然後他還真就能給找著。
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小子平時在辦公室總是喜歡拿個木頭煙鬥在嘴裏咬著,這個典故我知道,不就是模仿福爾摩斯麼,他不光叼煙鬥,他還看偵探小說。但我覺得那個沒用,小說都是人編出來的,對現實生活沒有任何指導意義,對破案那就更不用說了,管用的話天底下沒有破不了的案子了。
再說我們這郊區的一個派出所,哪有什麼案子可破啊。
上次發狠,說要努力給琳琳湊手術費之後,我在拿紅包兒這一塊兒邁的步子比之前大了不少,以至於我都不敢繼續寫日記了。這一塊兒避而不談吧,寫日記就失去意義了,都寫下來吧,又覺得心裏不踏實,這以後萬一讓別人看見,這不就是現成的口供麼。
但是今天我突然想通了,我又沒貪贓枉法,我這麼大歲數還在第一線風裏雨裏的,女兒還正等著用錢呢,我在做好工作的同時收取一點點費用是相當合理的。
現在唯一有點兒麻煩的是楚天這小子,好幾次人家給紅包的時候他也在場,有他的份兒,但是他死活都不肯要。有懂事兒的背後會把他那個紅包兒也一起偷偷塞給我,但更多的就連我的也不給了,最多過一兩個禮拜送個錦旗到所兒裏。
誰稀罕錦旗啊,我帶著琳琳去醫院,交費的時候把錦旗拿出來管用嗎?所有送錦旗的人都不是真正要感謝對方,那都是在自我滿足,讓自己沉浸在“我也很講究”的幻覺裏。我認為表達謝意最好的方式就是給錢,我幫你解決了麻煩,你出點兒錢幫我解決問題,這才是雙贏的來往。
值得高興的是,這段時間收了不少錢,保守估計,到明年夏天錢就足夠了,這次我把通貨膨脹率都算進去了,到時候錢準夠,而且醫生說秋天做手術正合適,不冷不熱的,孩子不遭罪。
琳琳啊,爸爸總算就要透口氣兒了,爸爸不是怪你,實在是這愧疚感壓了我十年,喘不上來氣。
2017年12月22日
小雪下了一整天
今天一個老頭兒跑來報案,說自己孫子丟了。
說實話這種報案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能遇著一兩回,夏天會多一些,為啥,因為小孩兒夏天都玩兒得比較晚,說不定忘了時間不敢回家,或者誰起個頭兒去個什麼遠地方玩,要不就是去同學家,反正不管怎麼樣吧,第二天基本都能找著。
但這回有點兒麻煩,大冬天的,孩子沒了。
一般來說,這事兒都得先觀察,很多時候警察這邊兒還沒等行動,那邊兒孩子已經回家了,然後家長一高興也忘了來派出所銷案,我們這邊兒還傻嗬嗬地到處給人找孩子。
我看那老頭兒挺激動,就打算先簡單做個筆錄,然後再從長計議,結果楚天不幹,拉著老頭兒坐下來一通兒嘮,本來一個挺客觀的事兒,讓他這一弄,變成警察必須也保證能幫他找回孩子了。
老頭兒滿懷希望地走了,這是最要命的,等於說他把這攤子事兒全權交給我們了,他回家躺著等好消息了,然後我們就得衝上大街給他找孩子。
因為這個我跟楚天還爭執了幾句,也不怪他,九月份入職,這是第一個丟孩子的案件,擱我我也興奮,但興奮歸興奮,該客觀對待還是得客觀啊。
年紀小還是不行,遇著事兒亂。
2017年12月23日
降溫
後天是平安夜了,這些年大家都開始過外國人的節了,滿大街張燈結彩。
這一熱鬧啊,丟孩子的就更坐不住了,這種氣氛就逼著人想團圓啊。
果不其然,今兒姓馬那老頭兒又來了,催我們找孩子。我是真想趕緊幫他把孩子找著,然後領回家踏踏實實過聖誕過元旦過春節。可是他提供的信息實在太少了,我們這片兒好幾塊區域沒有監控,跟上頭反映好幾次了一直說經費不夠,然後這個老馬頭兒就給我們一張孩子照片,現在是2017年了,難道還得我們拿著照片滿大街找人嗎?
照片倒是已經發到公安係統的網絡上了,我跟楚天趴在電腦前等了一天也沒個消息,根本就是哪兒都沒見著這孩子。我把這個情況給老馬頭兒說了,然後他就跟我急眼,說我們拿著納稅人的錢不幹正事兒,讓我把孫子還給他。我看著他老淚縱橫的樣子我也難受,誰都有孩子啊,要是可以的話我都想給他當孫子了。
老馬頭兒在所兒裏哭了好一會兒,大家誰都不敢攆他走,我實在扛不住了心說出去抽根兒煙,結果我剛站起來,他突然轉身走了。到了外頭,老馬頭兒跟我心平氣和地聊了幾句,我表示理解,也跟他簡單說了下所兒裏的難處,結果他竟然給我塞起錢來。
錢不多,一千出頭兒吧。我就收下了,然後我又給他分析了一下他的這個案子,覺得孩子離家出走的可能性很大,說不定哪天就在周邊的外地城市找到這孩子了,造得灰頭土臉,好幾天沒吃飯,然後當地派出所給送回來,這種事兒不是一次兩次了,丟孩子對家長來說一輩子遇著一次頂天了,但對我們警察來說可是見的多了,有時候這些家長真應該聽我們的話。但老馬頭兒就是那種典型的不聽話的家長,他堅信自己孩子不會離家出走,堅信孩子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我苦口婆心,說你孫子今年都上初一了,誰會拐這麼大的孩子啊,那也賣不出去啊。然後這老頭兒就說了個更嚇人的,說要不就是被抓去摘器官了,我說那器官也不是隨便抓個人過來摘了就能用,你就拿腎來說吧,那得先配型,合適了還得觀察原主的身體狀況,也不是說摘就摘。沒用,老頭兒把錢塞給我,囑咐我說一定幫他找到孫子,然後抹著眼淚走了。
我當時看著他的背影,心裏說馬老漢啊馬老漢,孩子我肯定會使勁兒幫你找,但這錢我也得要,沒辦法,我也有孩子啊。
轉身會所兒裏的時候,窗戶上好像有人一下子把臉收回去了,我沒看清是誰,但那個頭兒看著應該是楚天。肯定是他,也就他會想要趴窗戶上看看我在外麵幹什麼。不知道他看沒看見我拿人家錢。
下班的時候我扔了包煙給他,看他的反應我知道他是看見我收人家錢了。看見就看見吧,十年了,我耽誤不起了,能早一天給琳琳做手術就早一天。
2017年12月24日
下了點兒雪
今天是平安夜,街上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人,我特別擔心老馬頭兒會來所兒裏找我們要人,因為從昨天他走之後到現在我們一點兒進展都沒有,見著他我有點兒難堪。
好在他一天都沒出現,網絡上也安靜了一天,並沒有任何關於那個叫馬千裏的孩子的消息。白天我跟楚天盯著同一台電腦聊了幾句閑話,大家誰也沒提這個案子,但看得出來,他比我惦記得還厲害。
晚上吃完飯,琳琳趴在窗戶上看外麵的街景,我就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想了想,很高興地點了頭。她說她喜歡冬天,因為冬天冷,冷的時候她的臉就不那麼疼。
本來琳琳是一直戴著口罩的,但街上有賣冰糖葫蘆的,琳琳要吃,我就給她買了一個。她很小心,總是把頭扭向靠牆的那邊才摘下那一側的口罩吃一口,結果沒想到,右邊是個甜品店,裏麵有個小孩被媽媽帶著坐在靠窗邊的位置吃東西,琳琳把臉轉過去摘下口罩的時候剛好被那個孩子看見,小孩兒當時就被嚇哭了,是那種受到強烈驚嚇才會發出的哭聲,我在外麵都聽的一清二楚。
琳琳趕緊戴好口罩,朝窗戶裏麵的小孩擺手道歉,然後小孩就哭得更厲害了,小孩的媽媽也被嚇了一跳,她趕緊站起來走過去摟住孩子,扭頭嗬斥琳琳。
琳琳扔掉冰糖葫蘆,轉身就跑,我就趕緊追啊,可我現在腿腳不如她,根本追不上,等我到家的時候,她已經給自己鎖在房間裏了,我敲門大喊,裏麵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趕緊回自己房間去拿鑰匙,因為怕她想不開,她的房間鑰匙我偷偷拿去配了一把。我拿了鑰匙回來正要開門,裏麵傳出壓抑的哭聲,我這才鬆了口氣,哭就說明沒想死。
我坐在客廳抽煙,覺得自己真是個王八蛋,我要是不提議出去走走,孩子怎麼會遭這個罪。
2017年12月31日
很冷
這幾天琳琳一直情緒低落,我也沒心思寫日記。
聖誕節過後第二天,這一片兒又丟了個孩子。
楚天的意思是,這兩起丟孩子事件,很有可能是同一個人或者團夥幹的,我問他怎麼斷定的,他想了想,說是直覺。我說直覺沒用,別看這兩起案子前後間隔時間很短,但這完全是個巧合,之前我在所兒裏開會的時候也說了,什麼人販子啊器官走私啊這些都是無稽之談,現在這幫當爹媽的根本也不關心孩子,平時愛答不理地也不跟孩子溝通交流,孩子有點兒什麼問題也得不到及時的解決,最後有一天突然一個什麼事兒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孩子受不了離家出走了,這時候家長又想起警察了,拿張照片過來就讓我們找孩子。
我不是推卸責任,客觀就是這麼個情況,不然活蹦亂跳的一個半大小子他能去哪兒?好幾天沒個音信,那就是躲家裏大人去了,等過幾天錢花完了他就得回來。沒辦法,誰讓你不掙錢呢。
但是楚天仍然堅持他的觀點,說這倆案子是一回事兒,然後他又說不出道理來,我們誰都說服不了誰,手頭兒又沒有什麼值得跟進的線索,所以到頭來還是得照著我的辦法來,等,死等。
今天琳琳的情緒有些好轉,吃晚飯的時候我講了個笑話,她笑了一下。
她笑了,我的心卻始終提著。
不出去吧,時間久了跟社會脫節,影響孩子身心。出去吧,大晚上都不小心被人看見臉,白天就更不好說了。琳琳出事兒之前那麼好看,這一下子所有人都拿她當怪物,換成誰也受不了啊。琳琳已經夠堅強了,換成我,可能真的活不下去。
剛才想起之前當刑警那幾回抓賭,其中有大概兩次吧,我先衝進去,賭徒們有幾個蹲在地上不敢動,還有一些往外跑。同事們在外麵抓人的時候,屋裏就我自己,桌上全是現金,成捆的,散的,都有,我要是拿點兒也根本沒人知道,可我當時壓根兒就沒往那兒想。因為我一心想要做個好警察,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好警察,這事兒不是好警察幹的。
現在,好警察和好父親這兩樣兒我都沒做成,我能怎麼辦,我隻能選擇盡量地往好父親那邊兒靠一靠。畢竟琳琳每天都在我麵前出現,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以往的疏忽和過錯,一遍又一遍地催我去挽回去補救。
希望有那麼一天,我作為一個腐敗的警察被抓,一股強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從這樣的生活中撈出來。
2018年1月4日
晴,氣溫回升
那天跟楚天閑聊,他推薦我一部名叫《殺手沒有假期》的片子,我笑,還殺手沒有假期,咋的,我們警察就有啊?
從元旦到今天,我們所兒裏基本沒人好好休息過,小小的轄區一連丟了倆孩子,大家都有點兒坐不住。可坐不住歸坐不住,誰也沒有個主意,就別說主意了,連個大概齊的方向都沒有。
這案子我們也跟上頭請教過,每次一說起來,那邊兒就問有沒有監控,我們說沒有,然後那邊兒就在電話裏歎氣。幾次下來,我們也不愛老聽歎氣,就另外想辦法了。
另外想辦法的意思就是等著,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新線索一下子蹦出來。
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個關於狙擊手的小說,裏麵那個狙擊手在掩護戰友行動的時候發現對麵也有狙擊手,他一直沒有找到對方的位置,隻好在心裏默念:再開一槍,你隻要再開一槍,我就能知道你在什麼地方。
我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那個無助的狙擊手,一邊忍受著自己的無能,一邊在潛意識裏希望對方再做一次案,作案次數多了,總會露出馬腳。
可這不該是一個警察的想法,好幾個夜晚,我被這些念頭折磨著,從床上爬起來,悄悄出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希望能遇見奇跡。可是什麼都沒有,連個打架鬥毆的都沒見著。
下班的時候,楚天跟我在外麵抽了根兒煙,他說他懷疑這個案子是戀童癖幹的,奸殺男童。說實話我也真的朝這個方向想過,但總覺得有些荒謬,這種事情應該不會發生在這種小地方,怎麼說呢,這個事兒太洋了。
但楚天也隻是猜測,他跟我說是想從我這兒得到點兒支持,但我是真的有些力不從心了現在,這麼多年不幹刑警,冷不丁再琢磨這些東西,不但腦子不如以前靈光,意識也跟不上了,但最重要的是,我越來越不了解眼前的這個世界了,這對我的辦案能力是個非常大的打擊。
對了,剛才我說的那個小說裏的狙擊手,最後他終於等到對方又開了一槍,那一槍打的是他。他死了,他的戰友,另一個狙擊手,根據這一槍,準確地擊殺了對麵的狙擊手。
2018年1月15日
陰
四個孩子,就這麼毫無痕跡地沒了,我們幾個警察愣是沒招兒,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好在明天上頭調隻警犬下來,其實是查假酒喝死人那案子的,我準備挪來用一下。
楚天這人,是個好警察,但不是個能幹的警察。警犬這事兒我早就打好主意了,他在那兒一個勁兒的跟上頭要求要用警犬,壓都壓不住。到時候警犬下來了咱們偷著用一下不就得了,幹嘛非得搞得雞犬不寧,這事兒不經過上頭那狗鼻子就不好使了嗎?
我跟琳琳說做手術的錢差不多夠了,孩子沒像我預期的那樣歡呼雀躍,沒有,她愣了一會兒,輕輕地“哦”了一聲,默默吃完剩下的飯,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我飯也吃不下了,把碗推到一邊,胳膊支在桌子上抽煙。一根兒煙還沒抽完,琳琳又出來了。她說她不想做手術,說自己已經習慣了現在這個樣子,挺好,不想再去遭罪。
我說琳琳你是不是不相信手術效果,她搖頭。我房間找出看了好多遍的那家醫院的宣傳冊,給她看手術前後對照圖。她捂住眼睛不肯看,說看了會難受。
我這十年來,頭一次跟琳琳發了火,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
我感到自己被擊垮了,準確來說是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在這之前,我的盼頭兒就是有朝一日存夠了錢能帶著琳琳去最好的醫院做容貌恢複手術,現在她不想去,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我登錄自己的銀行賬戶,看著上麵那個我一點點湊出來的數字發呆。
到了後半夜,我漸漸想通了,我覺得自己之前太一廂情願了,根本沒有問過琳琳到底想要什麼,我所做的隻是為了能讓自己少一些負罪感而已,歸根結底還是自私。
那就隨她吧,這筆錢我幫她存著,她什麼時候想用都行。
2018年1月16日
多雲
警犬厲害,可惜找到的是假酒不是孩子。
回來的路上我問楚天,是不是這狗也知道自己是來找假酒的,別的事兒不管。楚天笑了一下,馬上又恢複了凝重的神色。
晚上回到家,我不死心,又問了琳琳一遍是不是真的不做手術了,她說是。
這真是讓人失望的一天,我吃飯的時候這樣想,後來又覺得我這大半輩子好像一直都是在失望中過來的,突然又覺得沒什麼了。
2018年1月23號
晴
那個看網吧的肯定有問題,憑我多年當刑警的經驗,這人絕對是有作奸犯科的行為而且還沒有被抓到,隻是現在沒有證據,還不能動他。
楚天應該也是在懷疑他,那人看著就讓人討厭,但我對這類懷疑對象一向比較謹慎,因為這種主觀好惡往往會影響判斷,容易造成工作失誤。
這兩天我打算找機會跟蹤一下那個人,隻要他幹過壞事兒,就總是會留下痕跡的,我好歹幹過刑警,有一定的偵察和反偵察能力,楚天的話,太容易暴露目標打草驚蛇。
白天他又跟我使性子來著,我也沒給他好臉子,互相嗆了幾句就分頭兒做事了。其實他估計也明白,大家不過就是被案子壓得喘不過氣來,需要發泄情緒。
琳琳晚上跟我吵了一架,其實也不是吵架,估計她也是心裏不痛快憋得慌。我倒希望她能好好發泄一下,誰知沒吵兩句就哭了,我就哄啊,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會哄人,以前琳琳她媽有時候跟我撒個嬌,也能讓我給哄急眼。
真是,這一生太失敗了。
過來幫琳琳整理老歐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本日記,坐在沙發上看完,天已經黑了。
不管今後誰還會看到這本日記,我在這裏都要告訴你,老歐這一生並不失敗,一點兒也不。他是個好父親,好警察,也是我最好的同事。
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