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領導們總是找機會跟我聊天兒,說是安撫,其實是在試探。大概是我平時表現的太平靜吧,反而讓他們覺得不放心,以為我在暗中籌劃著什麼。
傍晚在分局,我借著程序上的一點兒小事兒發了脾氣,摔了一隻茶杯,副局趕緊跑出來勸住我,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聊了好久。雖然語氣裏帶著責備,但我能感覺到他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這個脾氣暴躁的老歐還是那個樣子,沒事兒。
還好啊,還好我爸媽走得早,不然遇上這檔子事兒,兩位老人肯定得比我還難受。
我在這世上的意義大概就是讓人難受吧?讓犯罪分子難受,讓親人難受,也讓自己難受。
“生活本來就是痛苦的嗎?還是隻有童年是這樣?”
“一直如此。”
我想要個裏昂那樣的結局。
2008年1月25日
大風
分局又給湊了三萬多送過來,這件事讓我特別難受,一方麵因為大家的關心,另一方麵是因為自己的窘迫。
不管因為什麼原因,一個男人讓他的妻兒老小到了要用錢的時候沒錢用都是可恥的。
寫完上麵這句,我讓自己氣樂了,隻有賺不到錢的人才會在日記裏寫下這種沒用的話。我從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到接受自己的無能,隻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今天下午出了個警,其實這事兒不歸我管,是我去下麵派出所辦事兒的時候無意中聽到有人報案,說自己還未成年的女兒被人強奸了。據大黃後來說,當時我眼睛就跟要冒火一樣,硬要跟著一起去。
到了一看,強奸那小子以前見過,上次是見義勇為,製止兩個地痞跟一女孩耍流氓來著,這前後不到一個月的工夫,人就墮落成強奸犯了。
我們要帶他回派出所,他居然還掙紮反抗,說自己不是強奸犯,是在跟那女孩談戀愛,我當時氣就不打一出來,那女孩她媽報的案,說自己閨女今年才14歲,這是未成年,還說什麼談戀愛。我上去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還想再補幾下的時候,被不放心我也跟來的大黃把我抱住拖走了。
在外麵大黃問我是不是想起琳琳了,我點點頭,跟他要了根兒煙,抽完跟著大黃的車回局裏了。
2008年1月29日
陰
一月七號那天,我把之前寫的幾篇日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覺得特別沒意思,本來打算撕了算了,想想又覺得沒必要,就扔回抽屜裏不想再寫了。
但今天發生了一件事兒我必須給記下來。
大黃今兒告訴我,那人回來了。
他在東莞躲了一個月,居然偷偷溜回來了,應該是跑回來陪老人和老婆孩子過年的吧。
大黃問我什麼打算,我沒說。他以為我是不信任他怕他去跟上頭說,有些不高興。其實我真的是沒主意,我當然恨不得他死,但總不能就直接衝到他家打死他吧?這又不是超級英雄電影,再說電影裏那些超級英雄哪有一個不慘的。
我必須想一個既能懲治他又能全身而退的辦法,畢竟我還要好好地留在這個世上照顧琳琳,不能幹同歸於盡的蠢事兒。
我讓大黃帶我去找了他的線人,問清那人設賭場的幾個點兒,打算蹲守幾天看看,隻要他還惦記這點兒生意,就早晚會出現在這幾個地方的,到時候再下手就出師有名了,拘捕的嫌犯被打死是很正常的事。
大黃說現在眼看過年了,他肯定也得弄點兒錢花,他的這幾個賭博點兒看場子的人都是隻認他的臉,不見他不給錢,所以他是一定會出現在賭場的,而且就是這幾天的事兒。
回家後我把槍拆開來擦了又擦,老夥計,再幫我最後一次吧。
2008年1月30日
晴,風大
白天我照例去分局點個卯,然後去醫院陪琳琳,傍晚的時候住進醫院為病人家屬準備的小單間,然後從窗戶跳出去,從醫院後門溜到街上。
大黃的車停在路邊等我,我跳上車,跟他直奔那人的地下賭場。
我跟大黃分頭在兩個人比較多的點兒附近蹲守,一宿下來我都快凍僵了,膝蓋也鑽心地疼,但一想到可以給琳琳報仇,我整個人就像是要燒起來,熱得頭上都要冒出白氣。
天還沒亮的時候我再打車悄悄回到醫院的小單間,眯上一會兒然後睡眼惺忪地從裏麵出來走出醫院去對麵的小飯館買早點。
我們蹲守他,他肯定也安排了人盯著我,我惦記著他,他也不放心我。他大概現在還心存僥幸,希望我並不知道這事兒的幕後指使是他吧?
我下午回家換了套衣服,換衣服的時候,摸到腰間的槍。
副局之前有次跟我談話說了這麼一句,他說你手裏的槍是給你保護老百姓的,不是給你用來泄私憤的,這一點一定要分清楚。
我坐在房間裏,看著手上的槍看了好久,把一顆子彈上膛又退掉上膛又退掉。到目前為止,我的所作所為並沒有出格,那幾個賭博窩點是我們本來就要端掉的,那個人也是我們一直想抓的。
但我現在並不能確定自己到時候麵對那個人的時候,手裏的槍是公事公辦呢還是感情用事。可能最好的結果是我打死他,自己也受到懲罰,然後同事們替我照顧琳琳。
不,我不能讓事情變成這樣,盡管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我堅信天下不會有人比我更適合照顧琳琳。
我希望到了那一刻,自己能想出個萬全之策。
可這世上從來就不會有什麼萬全之策,我能做的也不過就是順其自然,把一切交給那一刻的自己。
2008年2月15日
小雪
大後天就是大年三十兒了,他倒是真能沉住氣,這些天都沒有露頭兒,我跟大黃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年前就不打算出來走動了。
後來我們分析了一下,覺得不會。敢主動報複警察,說明他在這一片兒是想揚名立萬的,他想要別人都怕他,有這樣的心思,他必須露麵。不然自個兒縮了頭,先前做的那些個狠事兒可就都作廢了。
其實我倆也是互相打氣,心裏都沒底呢,人家要是就不出來呢,這人在這一帶開地下賭場不是一年兩年了,都知道他是幕後老板,但每次行動都夠不著他。上次抓到他純屬僥幸,而且最後也隻定了個參與賭博的罪名,蹲兩年就出來了。這人能在我們眼皮底下混這麼久,說明他不光謹慎,還很有耐心。
但我不著急,真的,反正我後半輩子除了照顧琳琳之外就剩這一件事兒了,我一定會等到那個給閨女出氣的機會。
琳琳今天臉腮部分拆了紗布,孩子問我說自己是不是變得可難看了,我咬著後槽牙直搖頭,說怎麼可能,你永遠都是最漂亮的姑娘。
琳琳想要照鏡子,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旁邊給她上藥的大夫編瞎話騙她說臉上的傷啊,在醫院不可以照鏡子,不然會長不好。琳琳多聰明啊,她肯定聽得出來這是在騙她,可她還是笑著朝大夫點點頭。
大夫跟她說你別笑,臉會疼,她也不管,扭頭又看著我笑,然後輕輕地叫了我一聲“爸”。
這是琳琳出事以來第一次說話,我兩手在下麵使勁兒掐著自己大腿才沒讓自己哭出來,我怕我一掉眼淚孩子也跟著哭,對臉上恢複不利。
我出去給前妻打電話,說孩子能說話了。
前妻還是很平靜,我們又聊了幾句別的,她就說手頭有事兒,要掛電話,我說好,然後等她那邊先掛,結果聽到哢嗒一聲之後,緊接著就是她嚎啕大哭的聲音。我打的是她店裏的座機,她大概是手在發抖,話筒沒放好。
我站在醫院大廳裏,舉著話筒靜靜地聽了一分鍾,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很輕易地就找出了那個天天來醫院盯著我的人,這人中等個兒,三十出頭兒的樣子,長相誠懇,看起來人畜無害,總是穿一件軍大衣抱著胳膊坐在等著掛號的人群中,偶爾也往住院那邊走走,或者去醫院門口買個盒飯吃。
他每天來得都比我早,我離開醫院的時候他也後腳跟著就走。我家離醫院不是很遠,有時候趕上天氣好我想走走,他就在我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等我上樓了會有輛車過來停在路邊,他鑽進去對付一宿,第二天再跟我去醫院。有時候我回分局有事兒,同事來接或者打車,他就在醫院門口目送我的車子遠去,等我到了分局過個十來分鍾在樓上往外麵路邊一瞅,準能看見他睡覺用的那輛車子停在那兒,連地方兒都不換,連著好幾次都停在一個位置。太業餘了。
今天傍晚我去醫院對麵買吃的,回來正好碰上他也拎著盒飯要進大樓,我倆在門口兒遇著了,我幫他拉開門讓他先進,他趕緊跟我說謝謝。
我想過要不要做做他的工作,讓他幫我辦事兒,後來想想還是算了,不能打草驚蛇。我雖然著急,但更希望把這事兒辦穩。
2008年2月16日
大雪
天氣預報說直到大年初二都有雪,大小不一定。
下午去醫院看琳琳,她的精神狀態比之前好很多,說想跟我回家過年,我知道現在這個程度肯定是不行,但還是當著她的麵問了大夫,我得讓她聽見這是大夫要求的,不是我不想接她回家。
大夫說隻要她努力配合治療,恢複順利的話,二月二龍抬頭之前就可以回家了。
琳琳聽了很高興,跟我輕聲說了幾樣她出院後想吃的東西,我趕緊拿出本子記下來,然後拿給旁邊的大夫看,大夫拿筆劃掉幾樣又交給我,我再給琳琳看,問她說大夫隻讓吃這幾樣,行嗎?
琳琳假裝生氣,臉腮和嘴唇的位置奇怪地扭動了一下,我這才想起來,這是她在噘嘴,是她一貫的撒嬌動作。
我的心使勁兒往下一沉,直到剛才我才意識到,這件事對琳琳是多麼大的打擊和摧毀,她現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光是變得不好看了,甚至連做表情的能力也沒有了。
琳琳說臉上癢,大夫趕緊跟她說千萬別抓,抓了會影響愈合,愈合不好就影響容貌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大夫自己的臉還能恢複成跟原來一樣嗎?大夫說沒問題,但是需要時間,以及她的配合。
她聽了之後輕輕但堅定地點了下頭,眼睛裏重新現出一絲活氣兒來。
大夫出去後,我也跟了出來,我問大夫孩子說話嗓音嘶啞是怎麼回事兒,大夫告訴我說琳琳被潑了硫酸後大聲哭喊了,有一部分硫酸被喝進嘴裏甚至吞咽,灼傷了聲帶,並且可能以後就一直這樣了。
琳琳不光臉蛋兒漂亮,手也很好看,這次因為她用手捂臉,雙手也不同程度的被燒傷了,有幾根手指到現在還伸不直。
關於這些我後來又專門谘詢過大夫,他說倒是都有修複的餘地,但是花費都很高,而且效果越好的話,費用也就越昂貴。所以說到最後,還是錢的事兒。
提到錢,我居然第一時間想起從東莞偷偷跑回來那位,我要不是為了蹲他,把他那幾個窩點兒掃一圈兒的話應該也有不少錢,夠給琳琳做一陣子修複手術的了。可想歸想啊,我是警察,不能這麼做。
大黃晚上跟我碰了下頭,說雖然他那邊也沒啥進展,但是他的線人說,那三個糟蹋琳琳的人並沒有離開本市,還賴在賭場裏,打算年前再跟那人要一筆錢。
這件事兒讓我很頭疼,當然,這三個人是肯定也要抓的,但如果先抓了他們,就等於說我知道了報複我的人是誰,再要抓住他們背後的指使者可就麻煩了。但是這三個人老這麼鬧,那人就更不露頭兒了。
我跟大黃商量了一會兒,覺得也沒什麼更好的主意,決定就還是先繼續蹲守吧
2008年2月17日
雪停了
今天我還沒進醫院大樓就看見那個天天盯著我的人坐在候診大廳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破雜誌,開門的時候我把目光移向別處,避免聽見開門聲的他跟我有眼神交流。
結果剛進門就聽見住院部那邊傳來喧嘩聲,幾個護士和大夫火急火燎地往那兒跑,來看病的患者和家屬也踮著腳抻著脖子往那邊看。
畢竟琳琳也在住院部呢,我趕緊也跟著往那邊跑。
事兒出在五樓,一個麵部燒傷的患者在不鏽鋼水壺上看見了自己的臉,隨後趁護士不注意爬上窗台要往下跳,護士和大夫們正一邊勸一邊報警。
我掏出警官證給大夫們看,然後說讓我試試。
窗台上站著的是個女的,頭發都沒有了,整個腦袋都被燒得麵目全非。我跟大夫問了她的名字,一邊喊著一邊慢慢朝她靠近。
但她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回頭看了我一眼,身子一傾就朝窗外撲出去了。
我下意識地提了一口氣,直到聽到窗外樓下傳來一聲悶響後,才咬著牙慢慢地呼出那口氣來。大夫和護士們有幾個驚呼著撲到窗前往下看,更多的開始往樓下跑。
我在病房門口定了定神,弄明白自己在哪兒之後朝琳琳的病房跑去。
半路撞見負責琳琳的護士,她說琳琳剛才傷處疼得厲害,打了鎮痛針後睡著了,可能要午後才會醒過來。
我隔著病房玻璃看琳琳熟睡的樣子,想著剛才樓上病房窗台的那一幕,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我在醫院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聽見有人說剛才跳樓的那姑娘沒搶救過來時,我心裏突然莫名其妙地輕鬆了一下,是啊,至少她解脫了,不必麵對以後漫長又痛苦的日子了。
可琳琳怎麼辦啊,她跟我提起過的那些美好願望,她心中那些對自己未來的打算和安排,經過這件事都要灰飛煙滅了。其實隻是灰飛煙滅的話倒也還好,但現實是整個生活從此暗無天日。是啊,我跟前妻總是互相勸對方要樂觀,我們將來也會不停地勸琳琳樂觀,可是好多事情並不會因為你樂觀就能變好啊。
樂觀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了,要不是束手無措,誰願意把命運交給樂觀來安排啊。
我打電話給前妻,告訴她剛剛發生的事情,她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羨慕那個姑娘,可以自己選擇結束這一切。
我愣了一下,隨後對著電話那頭兒大發雷霆,我罵她居然說出這樣冷血的話,她不配做母親。她也在那邊朝我嚷起來,說我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說我先是把女兒害成這個樣子,然後又要女兒堅強樂觀,憑什麼。
我們對著手裏的話筒說了好多互相攻擊的話,我不知道她那邊是個什麼樣的情形,反正我身邊的人都在看著我,包括那個一直跟蹤盯梢我的人。
我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先跟我說了對不起,然後我又趕緊跟她道歉。她在電話那邊苦笑,說我們早該這樣發泄一下,她之所以匆匆地趕回來,就是承受不住跟我在醫院時彼此那種隱忍和壓抑。
她還說,她把這邊的事情處理一下就過來看琳琳。
她呀,實在是個太高級的女人,我實在是配不上她。
放下電話,身邊的人早就該幹嘛幹嘛去了,我站在原地,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發現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喜怒哀樂而改變一絲一毫啊。
晚上跟大黃在分局碰了下頭,跟他說了今天在醫院的事兒,大黃扭頭看了我幾秒鍾,說那人能活到現在多虧了琳琳還活著。
我想了想,大黃說的沒錯,如果今天跳樓的是琳琳,這會兒我已經去那人家親手把他崩了。
牽掛讓人無所畏懼,牽掛也讓人畏首畏尾。
2008年2月18日
小雪
今天是大年三十兒,早上我去車站接上坐了一宿大客車的前妻,帶著她一起往醫院趕。
路上她興致勃勃地給我看她給琳琳帶的新衣服,我說暫時不能給琳琳,她問我為什麼,我說琳琳換上新衣服肯定就要照鏡子啊。
她聽了之後沒說話,扭過頭臉朝車窗外抹了一下眼淚,默默地把新衣服又收起來了。
然後她又說等下先去買點兒孩子愛吃的,我說那也不行,琳琳目前還是隻能吃醫院給安排的食物,咱們坐她床邊吃好吃的,她會饞的。
她不再說話,一路看著窗外,直到醫院。
那個被派來盯我的人還在,論敬業,這幫人也不比我們警察差多少。
我本來想告訴前妻這兒有個人盯著我,但後來想想,她不知道的話其實更安全,萬一我說完了她再直勾勾盯著人家看怎麼辦。
琳琳見到她來了特別高興,嗓子嘶啞著連聲喊著媽媽,用傷得沒那麼重的那隻手拉著她的手不肯鬆開。琳琳問她什麼時候走,前妻說陪她過完年,沒說初幾走。但這話說明還是要走的,孩子眼神就暗了下來。
前妻到走廊去,把包裏的零食飲料一樣一樣拿給大夫看,最後隻有一瓶果汁是可以給琳琳喝的,她拿著果汁進來,擰開插上吸管喂給女兒喝。
這年就算過了。
跟前妻在走廊說話的時候,接到大黃電話,說糟蹋琳琳的那三個人出了賭場,朝那人家的方向去了,我跟大黃一合計,這是要錢不成要來硬的了。我趕緊安頓前妻在那個小單間住下休息,自己去醫院後門跟大黃彙合。
臨走時她問我是不是給琳琳出氣的事兒,我沒瞞她,點了頭。她使勁兒抱了我一下,讓我多加小心。
我沒走正門,在二樓天井朝下望了一眼,見那人還坐在長椅上沒回家過年,就從二樓窗戶翻出去,順著排水管道下到一樓直奔後門去了。
大黃那線人一直跟著那三個人呢,我們到了的時候,他說這三個人已經進去有一會兒了,但裏麵一直沒什麼動靜,估計目前還是在談,沒動手。
這人家是個平房,大鐵門雖然鎖著但是不算高,我看了一下,要翻過去很容易。我跟大黃商量了一下,打算暫時先在外頭聽著動靜兒,裏麵打起來了再進去。
剛訂好行動計劃,就聽見平房裏頭有女人尖叫聲傳出來,隨後是男人的叫罵以及打鬥的聲音,我跟大黃二話沒說,抓住鐵門就攀了上去。
我倆正掛在鐵門上呢,之間兩個人撞開房門衝了出來,他們看見我倆也愣了。我跟大黃掏出手槍指著他們表明身份,兩人看了下四周的高牆,扭頭又跑回平房裏。
我跟大黃翻過鐵門落了地,拎著槍跟著也衝進了平房。
兩個男的倒在血泊裏,其中之一就是那個開賭場的,剛才跑進來的那兩個人分別挾持了一個女人和一個老頭兒,估計是開賭場那人的老婆和父親。
我跟大黃一邊朝他們靠近一邊厲聲勸他們不要做傻事兒,不要把可以減刑的坐牢變成槍斃。挾持老頭兒的那個人被說服,扔下刀子放了人質,大黃趁另一個罵同夥不講義氣的時候開了槍,打中了他的胳膊。我們一起撲過去,把兩個人銬了起來。
地上躺著的那兩個人都沒救活,一個死在半路,開賭場那個死在醫院。據另外兩個人交代,他們今天來雇主家是為了要錢的,但那人說已經給過了這事兒就算完了,不會再加錢。他們三人堅持說這事兒現在鬧大了,必須加錢。然後他們其中一個就拿出刀來威脅那人,誰知那人早有準備也掏出一把刀子,兩人僵持不下最後動起手來,各自捅了對方胸口一刀後倒地不起,另外兩個人這才奪門而出。
剛在分局簡單審了一下那兩個人出來,我就接到前妻電話,接通後那邊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是醫院的大夫,說我前妻被人刺中要害現在生命垂危。
與此同時,分局接到報案,說有人在琳琳所在的那家醫院持刀傷人後慌不擇路,被醫院保安堵在一個儲物間裏。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的醫院,跟大夫說明了跟傷者的關係後,對方遺憾地搖了搖頭,說人沒救過來。
大黃還有幾個分局的同事跟著我來到那個儲物間,見被堵在裏麵的正是那個盯了我好幾天的人。我們衝進去把他抓住簡單審了一下,原來是他想回家過年,晚上跑到我平時住的那個單間門外想往裏麵望一眼看看我在不在裏麵睡覺,在的話他就回家,第二天再回來。結果門上擋著簾子他看不見裏麵,就又跑去琳琳的病房,想看看我是不是在裏麵陪孩子,正趴在玻璃上看呢,因為惦記孩子而睡不著覺的前妻也過來看孩子,見有人在窗外鬼鬼祟祟的就大喊大叫並且衝上去跟他扭打起來。這人頓時慌了,急著脫身,就掏出匕首來捅了她。
大黃把那人帶走了,我沒有回分局,也沒有回家,我坐在已經恢複安靜和空曠的醫院大廳,感覺身上一點一點地冷透了。
2008年3月17日
晴
本來昨天要接琳琳回家的,但是昨天下雨,琳琳臉上的皮膚一遇下雨壞天就不舒服,所以順延一天。
我沒跟她說她媽的事兒,隻是告訴她,媽媽回去照看生意去了,因為給她做麵部恢複手術需要很多錢。
然後琳琳就不太高興,說她隻要媽媽,不要錢。我想大概有時候孩子比大人更容易認清現實並心平氣和地接受它吧?雖然病房裏沒有鏡子,但我猜這麼多天,她肯定已經從門窗玻璃或者其它什麼反光的東西上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了,但她一直那麼平靜,偶爾使性子也是像出事之前那樣,隻是撒嬌而已。
我叫了輛出租車等在門口,然後去病房裏給琳琳戴上帽子和口罩,牽著她的手走出醫院。
這段路大概也就五百多米,但我卻走得特別艱難。因為走出醫院大門,就表示琳琳要重新回到這個社會了,帶著傷殘,帶著臉上無法描述的疤痕。她今年才十六歲。
回家路上,琳琳覺得臉上的口罩捂得慌,就摘下來一邊兒透了透氣,不巧被司機從倒後鏡裏看見半張臉,那司機下意識地驚叫了一下。
就是這一聲,琳琳一下子崩潰了。她在車裏開始嘶啞地哀嚎痛哭,用頭撞車門,不停地蹬著前排的靠背。我一邊流著眼淚安撫閨女一邊嗬斥司機,其實不怪人家司機,我冷不丁看見這麼一張臉我也會嚇一跳啊。琳琳是我閨女,我愛她疼她,我不嫌棄她不怕看到她的臉,可走出這個家,接下來的事情我都不敢去想。
我幾乎是連扛帶抱才把琳琳弄回家的,在這期間眼前一直浮現出醫院裏那個燒傷跳樓的姑娘,以後我可要看緊琳琳。
在接琳琳回家之前,我把家裏的窗戶都換成了鋁合金的,而且隻能朝外推開三十度,玻璃也換成了鋼化玻璃。琳琳多聰明啊,一進房間就發現窗戶的變化了,她回身使勁兒抱了我一下。琳琳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我走過去拉上窗簾,光線暗下來,琳琳也就跟著安靜下來了。她不吃不喝,靜靜地躺在床上,口罩和帽子也不肯摘。我覺得讓她自己一個人呆會兒也好,就出來輕輕把門關上了。
傍晚大黃來找我,問我辭職的事兒是不是真的,我說是,我不幹刑警了,還回去當片兒警,多點兒時間陪孩子。
大黃點點頭,我又囑咐他幾句,讓他自己也加點兒小心,畢竟也是有老有小的人,凡事兒要多想想身後的親人。大黃就笑,說這麼多顧慮,還怎麼除暴安良。我說我當初就是你這勁頭兒,你看看我現在。大黃不說話,打兜兒裏掏出一個信封兒塞給我,不算厚,我捏了一下估計一萬都不到。他說是分局同事的一點兒意思,我不要,一是為這事兒前前後後局裏沒少組織捐款,同事們私人也幫了我不少,大家都是那點兒死工資,手頭兒都不寬裕,不能再要他們的錢了。另外對於琳琳的情況來說,這點兒錢也的確是杯水車薪,頂不了什麼用,還得欠著大家的人情。
大黃見我堅持不要,隻好歎口氣把信封又揣回去。他問我還有啥要幫忙的沒有,我說沒有,他點點頭,上車走了。
我站在樓下,看著他的車子開走,我知道,我的刑警生涯也就徹底結束了。往後的日子裏,就是剩下我和琳琳相依為命,我們父女倆,一個要背負著深深地愧疚和自責,一個要承受著肉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互相牽掛著走完這一生。
2008年4月1日
晴,很暖和
今天大黃又來看我和琳琳,說天兒好了,要開車帶著我們倆出去轉轉。
但琳琳隻想呆在房間裏不肯出門,隻好改天。
跟大黃在樓下抽煙閑聊,他告訴我說年前我抓的那個跟未成年人談戀愛的小子判了十年。
我聽到這個消息,專門把煙叼在嘴裏,騰出倆手來鼓了幾下掌。
我說這個畜生純粹是罪有應得,十年判得太輕了,應該判無期。大黃說開庭那天他去旁聽來著,他覺得那小子看起來不像是撒謊,估計倆人真談戀愛呢。我說真談戀愛也不行,對方未成年就是不能發生關係。大黃點點頭,再沒說話。
琳琳回來後去上了一天課就說再也不想去了,我也沒勉強她,就同意了。琳琳選擇放棄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束縛在屋子裏,這應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她覺得安全自在的地方了吧。我當然希望她堅強樂觀,去上課,去工作,帶著傷疤和創痛去重新回到社會中去。但是,琳琳也應該有軟弱的權利,她選擇遠離人群,我就要尊重她的決定。
明天是我去派出所當回片兒警第一天。
琳琳在生活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並且慢慢地適應下來,現在就要看我能不能接受這個變化了。
2008年4月2日
多雲,沒有太陽
早上我把給琳琳的早飯和午飯都做好了才走的,其實要說做飯,閨女比我強多了,但是她現在的臉一點兒刺激都受不了,廚房的熱氣油煙什麼的會讓她很痛苦。
我站在門口穿鞋子的時候,聽見琳琳在客廳吃飯的聲音,心裏突然特別難受。對不起,琳琳,爸爸把你害成這個樣子,然後還要你忍受我糟糕的廚藝。
所裏都知道我是退下來的刑警,所以大家都很給我麵子,對我特別照顧,所長也專門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喝茶,告訴我說這一片兒治安特別好,基本上不會有什麼特操心的事兒,然後我家裏的事兒呢,他也都了解過了,讓我有什麼困難盡管說。
喝完茶出來,我在辦公室坐著看了一下午報紙,到了下班時間,留下兩個值班民警,其他人就陸陸續續地回家了。
騎著自行車往家走的時候,我才猛然覺得,好像這才是把做警察當成一份工作,我之前那種,那是在玩兒命,不光玩兒自己的命,連老婆孩子也沒落下。
2008年4月3日
晴
一大早上就出了次警,附近一家賣電器的商店被人偷了,應該是夜裏的事兒,店主早上來店裏開門才發現失竊,趕緊報案。
我跟另外一個同事趕過去了解情況勘察現場,走的是規規矩矩的流程,結果臨走的時候店主追出來,塞給我們每人一千塊錢。
我當時把臉一沉,使勁兒把錢推回去說不要,結果一扭頭,卻看見我那同事已經把他那份兒揣兜兒裏了,正愣愣地看著我。
好在店主執意要給,又把錢推了回來,我隻好假裝之前隻是客氣客氣,也收下了。
回來是我開車,一路上,我跟那個同事誰也沒說話,快到所兒裏了他才掏出一包煙來抽出一根兒遞給我,又幫我點上,我就知道他要說話了。
他抽了一口煙,說歐哥啊,你是辦大案的,獎金高,可能瞧不上我們這種小打小鬧的,我們也是沒辦法,片兒警這點兒工資能幹啥啊?再說我們每次查案子,上頭撥的款子都不夠,到頭來都是我們自己墊的錢。
我連連點頭,說明白,能理解。
同事在副駕上這才明顯感覺鬆了口氣,他說他老爹食道癌,正等著用錢呢,孩子明年高考,考不上也就算了,考上的話,難道還能不讓他去念麼。
我沒說話,到地兒下車後看周圍沒什麼人,把兜兒裏那一千掏出來塞給他。他趕緊手忙腳亂地往回推,我把臉一沉,讓他別磨嘰,待會兒再讓人看見。他也就沒再拒絕。
走到派出所兒門口我剛要推門進去,他在後頭又把我拽住,說以後出警啊,但凡市內的就別開車了,所長心疼油錢,不是急事兒天兒又不下雨的話咱們騎自行車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