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5日
有雪
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有些事兒該忘,有些事兒不用記,有些事兒,不想記。
而且,作為一個一線刑警,見過那麼多醜惡的事情,難免情緒上會受影響,寫在日記裏被後人看到,顯得不專業。
但今天我睡不著,我必須幹點兒什麼分散一下注意力,現在已經是26號淩晨3點多了,琳琳還是沒消息。找不到自己的女兒,不管作為刑警還是父親,我都是不稱職的。
我懷疑這是有人要報複我,是針對我個人的犯罪行為,但上頭讓我在沒有確切消息之前不要亂下結論,說眼下警校招生困難,這樣的言論流傳出去不合適。
我沒話講,讓我維護組織的顏麵和利益我沒什麼好說的。
今晚有人報警,說有人為了一個年輕姑娘打架,本來不歸我管,但我還是跟著去了,在車裏看見不是琳琳,我就沒下車。據辦案民警說是兩個混混想要對那個姑娘耍流氓,被一個小夥子給製止了。希望琳琳不要遇上這樣的事,希望她遇到難處時,能像今晚這個姑娘那樣遇到好人。
剛才去窗邊抽了根煙,雪又下起來了,不知道琳琳現在在哪兒,冷不冷,有沒有東西吃。
不行,我不能就這麼呆著,我得出去繼續找。
2007年12月26日
晴
被我猜對了,琳琳在一家醫院門口被人發現,下體撕裂,臉上身上被潑了硫酸,燒得不成樣子。
大夫說孩子生命沒有問題,但容貌是很難恢複了,不但如此,以後麵部和身上的排汗都會成問題,夏天的時候會很痛苦。
我說沒事,對於琳琳這樣愛美的女孩來說,沒有比容貌盡毀更痛苦的事情了。
我現在坐在急救室外麵的長椅上,拿著本子寫日記。幾個同事站在不遠處看著我不敢過來,是啊,我平時脾氣火爆,有時候一點小事也會讓我暴跳如雷,辦案也急,為這沒少被上級領導訓,他們總說我辦案能力不錯,但為人太不圓滑,總是棱角分明,傷人傷己。當時我不以為然,現在我終於明白了。老婆跟我離婚時扔下一句話,說我辦案時是個警察沒錯,但我並不是孤身一個人在這世上。
琳琳脫離危險後,我出去走了走,想買點她喜歡吃的東西回來。可我走啊,漫無目的,我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不知道該去哪兒買。我來到甜品店,站在櫥櫃跟前愣了好久,她是喜歡吃巧克力蛋糕呢還是不喜歡?她吃奶油覺得膩嗎?藍莓和草莓她更喜歡哪一種?我跟營業員比劃,我說這麼高,女孩兒,長頭發,愛笑,笑起來左邊兒臉上有酒窩兒,營業員打斷我說您是她什麼人啊,我說我是她爸,然後她就笑,說你這爹怎麼當的,自己閨女喜歡吃啥都不知道。我當時站在那個甜品店裏,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怎麼都控製不住的那種。當時所有人都傻了,那個營業員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覺得在人家店裏這麼哭不合適,就朝門外走,走到門口看見街上人來人往,覺得更不合適,就轉身背朝著門口,蹲在地上結結實實哭了一場。
等我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那個營業員趕緊跑過來問我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我愣了一會兒,開始搖頭,搖完了又說,你給我挑幾樣平時小姑娘比較愛吃的吧。營業員大概給我挑了三種,我說太少了,她說明天想吃再來買,這東西愛壞,擱不住。
我拎著甜品回到急診室門口,說給我閨女買的,讓值班護士給我一通訓,說她這會兒哪能吃這個,說我這是胡鬧。我這才反應過來琳琳這是剛從死亡線上下來,還沒法兒吃東西。可人家說這些甜品不能放,我就又在急救室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開始吃。
吃的時候有護士和大夫來回經過,有些是參與過搶救琳琳的,看我坐在這裏吃好吃的,就有人小聲兒嘀咕,說我這當爹的真行,女兒讓人傷成這樣,還有心思吃提拉米蘇。
我當刑警的,耳朵尖著呢,我跟那個護士笑了笑,說謝謝你,原來這個叫提拉米蘇啊。我大概笑得挺嚇人吧,那個護士看我的眼神特別驚恐,加緊腳步走了。
同事們走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平時跟我關係特好的兩三個還遠遠地站在那兒看我吃提拉米蘇。我吃得特別仔細,掉在身上的渣兒都捏起來擱嘴裏,粘在手指頭上的奶油也舔了。
舔手指頭的時候我想起巴金翻譯的一個短篇小說,屠格涅夫寫的,說地主太太去看望剛死了兒子的農婦,見她正在喝白菜湯就覺得很震驚,覺得這人真是冷血,兒子都沒了,怎麼還有心思吃東西。然後那農婦就說話了,臉上還流著淚,她說啊,我的日子完了,我活活地被人把心挖了去,然而這湯是不能糟蹋的,裏麵放了鹽呢。
我的心也被活活挖了去。
不對,不是挖了去,是把一塊正燒著的炭火擱在我心口,這火,它直到我死都不會熄滅。
可這甜點真好吃啊,想到這兒我又開始掉眼淚。站在走廊那頭兒的同事看見了,遲疑地朝我這兒走,我趕緊朝他擺擺手,他停住腳,站在原地看著我的眼淚滴到手裏的提拉米蘇上。
我當年啊,沒想當警察。我這人沒啥大誌向,就想著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就挺好。那年警校過來招生,請了一個老刑警作報告。那些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的事跡把我聽得熱血沸騰,我覺得這就是我的人生目標,我就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員。
然後我就報名了,但體檢沒過,我當時特別沮喪,家裏那會兒也覺得當警察是個特了不起的事兒,說要幫我找關係,結果關係還沒找著,在我前頭有人反悔了,不去了,他們就又要我了。
在警校的時候我文化理論課沒問題,但我天生體質不好,各項體能考核都是勉強達標,畢業後被分下來當了片兒警。
但我不甘心啊,我進警校是為了什麼?為的是除暴安良,協助人口普查調解鄰裏糾紛那叫除暴安良嗎?那不叫。然後那回,說有個全國通緝犯跑到我們這兒來了,手上好幾條人命,正兒八經窮凶極惡的亡命徒。
我知道這事兒後一連幾天沒回家,化妝成個撿破爛兒的,就在外頭轉悠,餓了隨便找個便宜館子吃碗沒滋沒味兒的麵,困了就路邊一窩迷瞪一會兒,憋著股勁兒要立功。
那天我正撿破爛兒呢,聽一男的站在道邊兒跟街坊抱怨說自己晾在屋子外頭的衣服褲子讓人偷了,我扭頭一看說話那男的,身高體型跟那通緝犯基本吻合。我走過去給他看了警官證,問了他丟那幾套衣服的顏色款式,照著樣子開始在大街小巷裏找。
還真讓我找著了,那人當時背對我,我看衣服像是之前那男的丟的,走到他前頭時故意讓袋子裏的礦泉水瓶子掉到地上,撿瓶子的時候我偷眼看他,認定他就是那個通緝犯。他太警覺了,跟我四目相對後馬上掉頭就跑,我哪能讓他跑了,幾步攆上去把他撲倒,掏出手銬把他跟自己拷在一起,然後讓旁邊的人打電話報警。那個通緝犯趁我說話的時候突然掙脫被我反擰著的胳膊,跟我廝打起來,那人力氣很大,加上知道被抓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特別凶狠,我盡管算是練過,但還是被他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直到現在有時候傷口還會疼。
那次我受到了嘉獎,得了筆不大不小的獎金,我拿著錢回家給老婆,老婆接過來看也沒看就扔茶幾上了。她問我是不是還惦記著當刑警,我說是,我已經跟組織上提了,因為抓通緝犯立了功,所以這次通過的可能性很大。然後她就跟我提了離婚,說我揣著抓殺人犯的心當片兒警就已經讓她擔驚受怕了,真要當了刑警,她無法想象那樣的日子。
我沒挽留她,我當時覺得自己特高尚,是那種悲壯的高尚,特別高級。
辦完離婚手續出來的時候,我倆一起去旁邊的肯德基找琳琳。之前她問琳琳說爸爸和媽媽分開了,以後不在一起住了,你跟誰。
琳琳她選了我。
現在還躺在急救室裏昏迷不醒的琳琳,她選了我。
我記得前妻當時蹲下來緊緊抱住琳琳親了又親,然後站起身扭頭就走了,步子走得特別狠,一步是一步的。琳琳那年剛上小學,抱著我的腿望著她媽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見了才抬頭,問我,說以後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現在想想,我們這一家三口啊,辦事兒都帶著股跟自己過不去的狠勁兒。大家明明都彼此舍不得,卻都咬牙硬挺著把眼前這條路走到黑。
今年是離婚第七年,在這期間老是有人問我後不後悔,我說我不後悔,然後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大道理,對方就連連點頭表示讚賞,現在想起來,估計心裏不定怎麼笑話我呢。
後來我坐在長椅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隻剩一個同事坐在我身邊陪著我。我下意識地跟他要了根兒煙,剛叼在嘴上就被路過的一個護士攆了出來。
我在醫院門口抽了兩口煙,恢複了一些神智,想起琳琳現在還沒有醒過來,忍不住抓住同事的肩膀低著頭直掉眼淚。有個在附近開壽衣店的人過來讓我節哀順變,我踹了他一腳後背同事攔住。
現在同事被我打發回家了,一開始他不放心我自己在這兒,不肯走。他也是有老婆孩子的,我就說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難道還不明白陪在家人身邊多重要多幸運嗎?他低頭想了一下,拍拍我肩膀轉身就走了。
不寫了,我打算就躺這長椅上對付一宿。
2007年12月27日
晴天,風很大
我不知道前妻是怎麼知道琳琳出事兒了,我也沒機會問她。早上大概五點半左右的時候,我被她從長椅上連著幾個耳光給抽醒了。
我就這麼呆呆地坐著,任她抽,說實話她抽我耳光的時候,是我這段時間心裏最舒服的時候了。我一直盼著誰能狠狠地打我一頓,把我從這精神上巨大的痛苦中拉出來,哪怕一會兒也好。
說實話,我要是不當刑警的話,可能也沒這麼強的承受力,這會兒可能人早就崩潰了。
不過我要是不當刑警的話,一切應該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吧。
我高中時最初的誌願是以後當個編輯什麼的,我喜歡看書,那時候我覺得編輯應該是能免費看好多書的,特別羨慕。編輯的女兒會被壞人報複嗎?一般來說應該是不會的。
我又想啊,不是想,是害怕。我當然害怕見到前妻,我沒照顧好我們的女兒。但我更怕琳琳,我不知道她醒了之後看到自己的樣子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我之前為她存著錢呢,那是留著給她念大學結婚用的,現在看來還得再加上一筆整容的費用。
琳琳她媽打累了,坐在我身邊哭,我抬起一隻胳膊摟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來她哭也哭累了,抓住剛從病房裏出來的大夫問琳琳怎麼樣,大夫說琳琳沒事兒,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然後她又問大夫琳琳的臉傷得重不重,大夫沒說話,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把她拉回來在長椅上坐下,大夫這才趁機走了。
我說琳琳臉上被人潑了硫酸,麵積還挺大的,但是不要緊,現在科技發達醫學昌明......
她聽到“不要緊”這三個字之後馬上又蹦了起來,對著我的臉又撓又打。醫院裏的保安不知道怎麼回事,跑過來要管,被我抬手製止了,我說這是我前妻,讓她打。
琳琳她媽聽到這裏停了手,指著我的鼻子罵,問我是不是覺得自己還挺爺們兒,說要真是爺們兒的話為什麼留不住老婆又護不住閨女。
這句話不亞於七年前紮在我肚子上的那一刀,我心裏疼得感覺就要昏過去。我跟前妻麵對麵站著,各自流著眼淚,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忍的不是恨,是巨大的悲傷。
我喊了下她的小名兒,說別忍了,隨後朝她伸出雙手。她愣了一下,隨後嗷地一聲撲到我懷裏失聲痛哭。她哭了之後我才跟著哭。我也早就忍不住了。
等我們都平靜下來,圍觀的人也早就散了,天也大亮了。我說出去吃個早飯吧,她想了想,起身就往外走,我趕緊跟著她走出醫院。
我們就近找了個小館子,要了兩碗麵。她跟我離婚後搬到外市去了,應該是連夜趕過來的沒時間吃飯,熱氣騰騰的麵擺在眼前馬上狼吞虎咽起來。我挑起一筷子麵條,呆呆地看著她,她的臉上蒙著熱氣,琳琳的好看跟她一模一樣。
她吃著吃著,突然停下來直勾勾瞪著我。
接下來你怎麼打算?她問我。
我說我打算不做刑警了,還去當片兒警,多點兒時間陪琳琳。
她瞪著眼睛咽下嘴裏的那口麵,一字一頓地告訴我,不行,你還得接著做你的刑警,你得把傷咱閨女的那幾個王八蛋抓起來碎屍萬段。
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使勁兒點了點頭。
她說老歐啊,我認識你這麼多年,我要求你的事兒你基本上一件都沒做到,這是我拜托你的最後一件事,你一定要給咱家閨女出了這口氣,你要是礙於警察身份辦這個事兒有問題的話,你查出來是誰後告訴我,我來。我一個小老百姓,我除了是我閨女的媽我什麼也不是。
我說你放心,這事兒我橫豎都得辦。
吃完麵我倆又回了醫院,坐在長椅上聊了很多,我發現自己之前根本就不了解她,不但不了解她,我更不了解自己。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鐵血警探呢,其實差著十萬八千裏呢,在我心裏最掛念的還是家人和親情。
傍晚的時候,大夫告訴我們說琳琳醒了,但還是很虛弱,不便探視,但可以讓我們隔著玻璃遠遠地看上一眼。
我跟她趴在玻璃上,看著病床上臉被紗布纏得嚴嚴實實的琳琳,兩個人的牙再次咬得咯咯響。
孩子醒了,我們稍稍放了心。我送她去酒店,然後回家。
在酒店門口,她轉身叫住正要上車的我,讓我不要太自責,說我沒錯,錯的是那些壞人。
我倒是希望自己真的可以這樣想。
2007年12月28日
陰,風還是很大
我到醫院的時候,前妻已經坐在那條長椅上了,遠遠望去感覺她比當年跟我離婚的時候更瘦小了。她就那麼孤零零地坐著,紮著馬尾的腦袋微微朝一邊兒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門,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幹枯的手指上青筋畢露,她的心應該也是這樣攪著勁兒地擰在一起吧。
直到我走到近前了她才發現我,趕忙從身邊拿起一個裝著包子的塑料袋遞給我,又從包裏拿出一瓶水。
我接過包子和水,一聲不吭地坐在她旁邊開始吃。
包子吃完之後,我把塑料袋團成一團塞進空的礦泉水瓶子,看著它在裏麵慢慢地伸展開來。
我倆就這麼坐著,誰也不說話,偶爾誰輕輕歎一口氣,另一個心裏就要揪一下,以為對方要說出那些徒勞無益卻又傷感的話來。然而誰都沒有說話,我們隻是這樣默默地坐著,一起承受著命運的重擊。
中午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提吃午飯這事兒。如果說這件事是命運在我倆心口劃下的一刀,那麼今天這道傷口才開始流出血來。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局裏的領導帶著一群同事來醫院慰問我倆,其實是來看我的,但沒想到我前妻也在這兒。
對著上級領導,我依舊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話,我說“沒有大家哪有小家”,我說“邪不勝正”,我還說自己“會化悲痛為力量”。我說這些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我沒敢轉頭去看她的眼神,但我能感受到她悲涼的嘲笑。
領導臨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個信封,裏麵是同事們的捐款。信封並不厚,畢竟我們這一行賺得也並不多。
我倆在長椅上重新坐下,我把信封揣進懷裏,苦笑了一聲。
她聽見後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別這樣,不要在這個時候抱怨和嘲笑自己,她說人在任何時候的選擇都沒有對錯,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以後的事情。當年我一心要去做刑警沒有錯,當年她堅決要離開我也沒有錯。
我說那天我因為要跟一個線索,本來要帶琳琳去吃飯的卻沒有去學校接她,她自己在校門口等了我半天,才被壞人拽上了車。
她抬起一隻手來搭在我的肩膀上,說既然要報複你,他們就一定是下了工夫的,那天不出事,以後也會出事。出事的原因是他們要報複你,而不是你某一天臨時改變了原來的安排。我能說什麼呢,我隻能點點頭,假裝她的這番話讓我信服,我想,她心裏應該也並不是這麼想的。
她現在一定在怨恨我,恨我的無能和愚蠢,恨當初沒有帶走琳琳。
想到這裏,我問她琳琳出院以後要不要跟她走,她扭過頭來瞪著我,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被她的眼神嚇到了,我說我沒照顧好琳琳,她也許應該跟你在一起。
她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混蛋,說我如果真這麼想的話,當初剛離婚的時候就該把琳琳給她,而不是現在孩子出事兒了才想要推給她。
然後她就哭了,捂著臉慢慢地坐回長椅上,好久才重新開始說話,她說她實在是沒有勇氣在以後的日子裏天天麵對這樣的一個女兒,雖然在心裏由衷地希望琳琳能夠堅強地活下去,但如果自己成了這個樣子,她是絕對沒法繼續留在世上的。
我想了想,點點頭,她的話乍一聽有些狠心,但卻不無道理。這些年我跟女兒在一起享盡天倫之樂,現在出事兒了,我又打算把麵目全非的女兒推給前妻。我混蛋。
說起來,我和她都不是這件事的承受者,時間是會衝淡一切的,甚至現在我心裏如此強烈的負罪感,即便在以後的日子裏天天看到琳琳,也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被消磨掉的。這件事唯一的受害人隻有琳琳自己,別看我們現在每天痛苦不堪的樣子,到頭來這日子還得孩子自己親自去過。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再次開始難過,但更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沮喪。這件事讓我對自己徹底失望,也許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時候,但我是從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狀態中一下子跌落下來的。
如果琳琳不在了,我可能接下來的事情也就簡單了,跟孩子一起走了就完了。
可琳琳醒過來了,我就必須在這世上苟延殘喘下去,我要養活她,要盡可能地讓她過得好。雖然“過得好”這三個字對琳琳來說已經幾乎是個笑話了,但我該盡的責任還是要盡到。
我跟前妻說我開始寫日記了,她苦笑,說你還擔心會忘了這件事啊?
我說不是怕忘掉,我是怕日子久了,這件事在記憶裏開始變得扭曲,我要把現在的情緒和感受原原本本地記下來。
她問我以後會回頭看這段時間的日記嗎?
我說不知道,我希望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估計如果沒有這本日記的話,很多年以後,我會在潛意識裏說服自己琳琳的臉隻是個意外,而我自己也會慢慢地接受這個說法。我希望當自己開始困惑的時候,這本日記能讓我清醒。
她直搖頭,她說老歐啊,你就是從來都不會讓自己輕鬆哪怕一點兒的那種人。
我沒說話,我覺得她說的對。
不過以前我是不知道怎麼讓自己輕鬆,而從今往後,我再也沒有讓自己輕鬆的理由。
傍晚我們出去隨便吃了點東西,在這之前,我們再一次趴在玻璃上看了幾分鍾琳琳,孩子眼睛微睜,不知道盯著什麼地方。我跟前妻在外頭朝她招手,也不知道她看見沒有。
吃完飯她直接回酒店了,我沒去送她,走回來在長椅上坐下。大夫過來勸我,說這會兒跟這兒守著沒啥意義,孩子有護士照顧呢,不如趁現在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將來孩子出院了有我累的時候。
我覺得大夫說的有道理,就走了。
躺下來兩個多小時了,睡不著,又爬起來,點了根煙走到琳琳房間,打開燈,看到書桌上她的照片,想起她不讓我在她屋裏抽煙,就趕緊把煙掐了。
她房間裏有麵試衣鏡,我站在鏡子前,仿佛能看見鏡子裏琳琳穿上新衣服後在轉來轉去地打量自己。她是那麼漂亮,平時路過櫥窗也要扭頭看自己,可現在,我在想考慮要不要在接她回家之前把這麵鏡子撤掉。
我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煙灰缸滿了才去睡覺。
2007年12月29日
晴,風停了
今天跟前妻趴在玻璃上看琳琳的時候,孩子明顯地看了我們一眼,兩隻黑黑的眼珠子急切地轉動著,這是想要跟我們說話了。
我問過大夫,說琳琳的嘴那部分的皮膚燒傷比較嚴重,等她情況進一步穩定之後才能做手術修複,所以一時半會兒的沒法說話和進食。
我和前妻點點頭,算是平靜接受了。
大夫走後,她扭頭看著我,問我另一件事進行得怎麼樣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事,我說我這就去辦,說完我扭頭就走,直奔局裏。
上頭盯我盯得很緊,他們知道我平時就脾氣火爆,現在遇上這種事兒,肯定會想要以牙還牙,所以我一回到局裏大家都有些緊張。
然後我就笑,說你們是電影看多了。可是我一笑,他們就更害怕了,整個局裏幾乎沒人說話了,都靜靜地看著我,後來還是我的老上司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不然我跟大家得一直愣在那兒。
他說這事兒必須嚴辦,報複警察家屬,這還了得。但辦歸辦,不能我去辦,我身份特殊情緒不穩定,回頭在執法操作上怕有出格的地方,對整個警隊的形象有影響。
我明白他的苦衷,也理解他的安排,這幫人要是真落在我手裏,零剮了他們我都不解恨。老上司要給我放假,讓我專心照顧女兒,我說琳琳那邊暫時還用不著我照顧,我現在得給自己找點兒事兒做,閑下來難受。
他點點頭,讓我和大黃去跟一起殺人搶車案。那案子我知道,去年的事兒了,案發地點很偏僻,也沒個攝像頭,線索全斷,但案子又不能不辦,隻能死馬當活馬醫。讓我跟大黃一起,其實是找個人盯著我,怕我衝動行事。
下午我跟大黃一起把手頭兒已經掌握的材料又過了一遍,兩人的煙全都抽完了,案情方麵毫無進展。出去買煙的路上,大黃突然跟我說,他知道琳琳的事兒是誰幹的。
我當時一驚,隨後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攥著,問他是誰。
大黃說是他一個線人說的,那人告訴大黃辦這事兒的人是個開地下賭場的,兩年前因為我負責的一次行動進去了,剛出來,說那人本來安排的就是強奸,沒有潑硫酸這一步,但不知怎麼去辦事兒的那幫人就給搞成這個樣子了。
事情發生之後他也很害怕,把辦事兒的人打發了之後,自己也連夜跑到南方去了,但給他辦事兒那幾個人嫌錢少,還時不時地上門找他家裏要錢。
我問大黃那人跑到南方哪個城市了,大黃說這個他的線人也不知道,我讓他帶我去見他的線人,他有些猶豫,我再三保證不會亂來,他才點頭答應。
晚上我就見著了那個大黃的線人,我盡量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但當他知道我就是受害人父親的時候還是嚇得話都說不利索。
我說你怕什麼啊,你們這幫人個個都是滾刀肉,啥場麵沒見過,至於麼。
他說這是兩碼事兒,公事公辦的警察不可怕,要為女兒報仇的父親才可怕。
我說既然知道可怕就好好配合。
他配合的不錯,從他提供的線索來分析,這人八成應該是跑到他在東莞開洗浴中心的朋友那兒去了。其實我跟這人的過節不光是他坐牢這一件事兒,在這之前那幾次掃黃打非行動中他的地下生意都遭到了很大的打擊,這次他自己也進了監獄,就把賬一塊兒算在我頭上了。
回來的路上大黃問我是不是要去南方,我說不,現在最重要的是琳琳,我走不開。另外,那人雖然跑了,但肯定留了眼線在這兒盯著我,我一走他那邊兒肯定馬上就得到信兒了。我哪兒也不去,全當不知道這事兒,他能在咱們這兒開地下賭場,全仗著這邊的關係和勢力,離開這兒他什麼都不是,早晚還得回來,我就在這兒等著他。
說完我看著大黃,讓他跟頭兒彙報的時候注意一下分寸。
他點頭。
2008年1月5日
陰有小雪
這幾天基本都用在去醫院坐著發呆上了。
前妻昨天回去了,說等琳琳要出院了再告訴她,她得回去照看生意。我隨口說了句“孩子重要還是生意重要”,她苦笑著反問我說知不知道琳琳接下來要花多少錢?知不知道我一個普通刑警,眼下的工資對琳琳日後的開銷來說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
她說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
我一個刑警,被人說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的人生真是太失敗了。
但她說的沒錯。
琳琳已經開始植皮了,兩次手術下來,我的積蓄就不剩多少了,我問大夫這樣的手術還要做幾次,大夫說這才是剛開始。
今天本來打算去局裏找頭兒預支工資,然後再去銀行看看能不能貸款的,可還沒等到局裏呢,前妻就打電話來說給我賬上打了十萬塊錢。
我下意識地說不用,她在電話裏大發雷霆,說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嘴硬。我也明白這是給琳琳的手術費,但我就是覺得我一個大男人連給女兒做手術的錢都得前妻出,太不像話了。
不像話是不像話,我也真的是沒有別的辦法。
於是我半路又折回醫院,預存了五萬進去,心裏才稍稍踏實點兒。
走出醫院我不禁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幼稚可笑,在這之前我特瞧不起錢,覺得這東西不好,多少人因為它走上不歸路。之前當片兒警的時候前妻就總說我,說這警察當兩年過過癮就行了,賺得實在太少了。每次我都說錢賺多少是個頭兒?夠花就得了。
可是怎樣才算夠花呢?
我平生頭一次開始覺得錢重要。
2008年1月6日
有風
今天的風特別大,我花了十來分鍾才從醫院大門走到大樓跟前。
琳琳聽力沒問題,但嘴還在進一步的修複中,目前還是要靠一根管子來吃一些流質食物。她說想要吃酸奶,我問過醫生,得到允許之後趕忙跑出去買。但我笨啊,我買了帶穀粒的那種,孩子吸進嘴裏之後還得嚼幾下,那臉腮上的肉都還沒長好呢,扯得疼,她嚼著嚼著眼淚就下來了。我還當是難過呢,趕緊勸,勸也不頂用,還是邊吃邊哭。然後我也跟著難過啊,我也掉眼淚。
後來還是巡視的護士發現不對勁兒,把我手裏的酸奶拿過來看了一下,板著臉把我拖出病房狠狠訓了一通。
我拿著半盒酸奶垂著腦袋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我沮喪極了,覺得自己是個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的廢物。
當年抓到全國通緝犯當上刑警的時候,我一度十分膨脹,我覺得自己特別厲害,天底下沒有我搞不定的事兒。那時候我不認為世上有比抓壞人更難的事兒,我穿著製服神通廣大懲惡除奸。我在外人眼裏、在閨女眼裏甚至在一直不喜歡我當刑警的老婆眼裏都是個英雄,是他們最靠得住的人。
我在這沮喪的情緒中喝掉剩下的酸奶,站起來找垃圾箱的時候,前妻打來電話。她在電話裏問琳琳的情況,我故作輕鬆地彙報了一下,她在電話那邊也故作輕鬆地聽著。我們都在努力不讓對方難過,但這種欲蓋彌彰的克製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痛苦。
我曾經親臨過很多自殺現場,對於自殺者我總是懷著一絲費解:究竟是什麼樣的境地和情緒會讓他們走到這一步。現在我明白了,全明白了,眼下隻不過是因為琳琳還在這人間,所以我也不能走,我要照顧她,盡管我照顧得特別不好但我必須照顧下去,是我把閨女害成這個樣子,我不能一走了之。
那樣太便宜我了。
如果琳琳隻是往煉獄裏探了下腳,那我理應在那火海裏忍受無盡的灼燒。
前妻臨走前囑咐我,讓我千萬不要有是自己害了閨女的想法。我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笑了又哭,我說我知道,我盡量吧。
她說她擔心我,說從來沒見我這麼脆弱過。我說那是因為我以前太不是人了,隻顧著自己朝著想去的地方奔,全然不顧妻兒老小。前妻就也開始掉眼淚,卻抬起手擦我臉上的眼淚,她說誰不是這樣啊,都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