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飛和繁春狂奔而出,草飛巷的雪地上多了兩行腳印。
這時,太陽已經升起,雪還沒有融化。
玲瓏顫抖著將手中的小布袋遞回,說道:“白公子,這銀子……”
白飛揚道:“別叫我白公子。”
玲瓏道:“那……叫你什麼?”
白飛揚道:“什麼也別叫。”
玲瓏一時語塞,她臉神驚恐,生怕白飛揚一生氣便給他們一刀,他的一刀,可不是那麼容易消受的。
但玲瓏也不敢收下白飛揚的銀子,盡管隻有一兩。
“我知道這一兩銀子是少了點,但它確實是我的所有家當。”白飛揚的目光又變得散淡,接下去道:“除了這兩銀子,我連喝一碗酒的錢也沒有了。”
本來,玲瓏以為白飛揚拿一兩銀子是仗著自己的武功拿他們開玩笑,他這樣一說,就更不敢要了那兩銀子,她正不知怎樣說,庸碌道:“那我們請你喝酒。”
白飛揚瞥了庸碌一眼,冷聲道:“我憑什麼要喝你的酒?”
庸碌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說道:“就憑你的這兩銀子。”
身旁的玲瓏馬上理會了丈夫的意思,接道:“對,客官既然包下了百毒香築,吃的喝的當然包括在內。”
他們想討好、巴結白飛揚。
白飛揚未說話,庸碌道:“除非你不想包我們的客棧了。”
“好,給我打三斤黃酒。”白飛揚這次不再客氣。
見他不再拒絕,庸碌和玲瓏這才籲了口氣,玲瓏還將那兩銀子收了起來。
庸碌道:“玲瓏,你去打酒,送進雅座裏。”
玲瓏應了一聲,轉身離去,身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庸碌從牆上摘下一塊小木板,上麵寫著“客滿”兩個字,他把木板掛在大門口,然後就去關門,白飛揚道:“別關門。”
庸碌不解道:“客官,既然……”
白飛揚道:“小劍還沒回來。”
“小劍……”提到小劍庸碌就有氣,他還沒明白白飛揚的話,就忍不住罵道:“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他還敢回來?他若回來,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正罵著,白飛揚道:“我叫小劍到莊口去等一個人。”
庸碌愕住了。
白飛揚緩緩接道:“我告訴小劍,隻要那個人一到百毒莊,就叫他到這裏來。”
庸碌很快明白他的話:“你包下客棧,就是因為那個人?”
“是。”
“他是誰?”
“花含香。”
“就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劍侯花含香?”
“你知道天下有幾個花含香?”
雅座其實是一間很小的房子。
雅座裏隻有一張小圓桌。
可是雅座裏相當暖和,雅座的四壁生著火爐,火爐裏的炭明明滅滅。
雅座裏雖暖和,但一點也不覺得悶,顯然,雅座裏的通風條件相當好。
白飛揚剛剛在小圓桌旁坐下,玲瓏就拎著酒壺進來了。
一同進來的,還有庸碌。
玲瓏將酒壺放在桌上,問道:“客官,你是用碗喝酒還是用杯子喝酒?”
白飛揚沒有回答。
庸碌問道:“客官,你喜歡用什麼菜下酒?”
白飛揚仍舊沒回答。
他好像沒聽到他們的話。
良久,玲瓏說道:“要是客官再沒別的吩咐,我先出去,有事喊我的名字,我叫玲瓏。”
玲瓏走後,庸碌也說:“客官,什麼時候想要下酒菜,麻煩你喊一聲,我叫庸碌,就是庸庸碌碌那兩個字。”
庸碌也走了。
雅座裏又隻剩白飛揚一個人。
玲瓏和庸碌走後,白飛揚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沒動,然後,他才嘴就著酒壺開始喝酒。
這隻是一壺平常的黃酒,跟他以前所喝的黃酒沒有任何兩樣。
其實,在白飛揚喝酒之前,就已經知道這壺酒絕對沒問題。
庸碌和玲瓏並沒有在酒裏做過手腳。
江湖險惡,白飛揚從不相信任何人。
在白飛揚眼裏,庸碌不是客棧的老板,玲瓏也不是老板娘,他甚至懷疑他們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假裝的!
盡管他還不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但他絕不相信他們。
他曾很多次被毒酒暗算。暗算他的人並不是他的仇人,而是那些把他看作很有錢的人,不過,每一次,都是他從小練就的野獸一樣的抵抗力和靈敏的嗅覺令他化險為夷。
他很快將一壺酒喝完。
這壺酒,沒有三斤,最多隻有一斤。
而白飛揚要的明明是三斤。
他放下空酒壺,正要喊玲瓏的名字,玲瓏進來了。
玲瓏先開口說道:“客官,你是不是還要喝?”
白飛揚皺了皺眉頭,他覺得玲瓏的話問得多餘。
玲瓏又說:“客官是不是覺得我不應該這樣問?因為,你要的是三斤黃酒,而酒壺裏隻有一斤。”
白飛揚終於抬頭,他用他那散淡的目光,看著玲瓏。
玲瓏微微一笑,道:“其實我這樣問是有道理的。”
白飛揚這才道:“什麼道理?”
“剛才你說你叫小劍到莊口去等一個人?”
“是。”
“你包下客棧也是因為那個人?”
“是。”
“這麼說來,你跟那個人一定是朋友?”
白飛揚沉默了一會,道:“是。”
“這就對了。”
玲瓏道:“朋友相見,是否還應痛飲一番?”
白飛揚的腦海裏立時浮現出昨日在廢城堡中花含香給他敬酒的情形,他木然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答道:“是。”
玲瓏道:“所以,我問你現在還要不要喝。”
白飛揚道:“這就是你的道理?”
玲瓏道:“難道你真不明白?”
白飛揚道:“你不說,我怎會明白。”
玲瓏道:“我的意思是,你先喝一斤酒,另外兩斤等你朋友來了再喝。”
白飛揚的表情看起來更舒暢,道:“客棧裏沒酒了?”
“百毒香築怎會沒酒?”玲瓏道:“我隻是擔心,你現在喝了三斤酒,你朋友來了,卻一滴也喝不下了。”
白飛揚忽然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好像很天真,他一邊笑一邊說:“你以為我隻有三斤酒的酒量?”
玲瓏詫道:“難道你連自己有多少酒量都不知道?”
白飛揚笑道:“我從未喝醉過,怎知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
玲瓏道:“就算你以前喝過三十斤酒而未醉,今天,你最多隻能喝三斤。”
“誰說的?”
“你自己說的。”
“我?”白飛揚愣了愣。
“對。”玲瓏道:“一個人的酒量跟心情有關,我看你的刀法很幹脆,想來你也是個很幹脆的人,剛才你脫口隻要三斤黃酒,因此,我知道以你今天的心情,最多隻能喝三斤酒。”
白飛揚不笑了,他發現玲瓏仿佛變了個人,先前的驚恐和不安已完全不見。
她麵對的是同一個人,相隔不久,為何有如此大的變化?
不用問,其中肯定有問題。而問題肯定出在有變化的那一方。
隻聽玲瓏接道:“我在這裏開了十年的客棧,什麼樣的人都見過,有些人武功遠遠不及你,酒量卻大得出奇,我不明白,今天你為何隻有三斤的酒量?”
“你也有不明白的事?”
“按理,與朋友相見,應該是痛飲千杯也不夠,你為何隻能喝三斤?是不是有心思?”
“因為我還活著。”
白飛揚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人活著就會有心思。”
玲瓏笑道:“我也活著,我為什麼沒心思?”
白飛揚冷冷道:“因為你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白飛揚說了這句話,雅座裏暫時沉寂。
壁爐裏一粒炭火彈開,“劈”的輕輕一響。
“以你的武功,要殺我是綽綽有餘,不過……”玲瓏這時眯了眯眼,道:“我可是個有夫之婦,你要殺我,我丈夫怎會答應?”
白飛揚冷冷道:“我要殺人,不需任何人同意。”
玲瓏忽歎了一聲:“其實,以你的武功,我丈夫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可是今天不一樣……”
她說了半句,頓住不說。
白飛揚沒問。
“你為什麼不問我,今天為什麼不一樣?”玲瓏道。
“會說的,不用問你也會說,不會說的,問了也白問。”白飛揚道。
“你真是個聰明人。”玲瓏道:“今天有兩點不同,正因為這兩點不同,死的人就變成了你。”
“哪兩點?”
“第一,我是他妻子,而且他非常愛我,你要殺我,我丈夫一定會竭盡全力跟你拚命。”
她頓了一下,道:“我丈夫雖然十年來從未跟任何人過意不去,可是人一旦拚起命來,就會變得很可怕。”
“還有呢?”
“第二點,你已經喝了這壺黃酒。”
玲瓏得意道:“因為這是一壺毒酒。”
白飛揚臉露鄙夷之色,他知道剛才喝的絕不是毒酒。隻聽玲瓏接著說道:“百毒香築的黃酒跟其他客棧的黃酒一模一樣,任何人喝了百毒香築的黃酒都不會有事,唯獨你不能喝。”
白飛揚不屑道:“我怎麼不能喝?”
“因為你幾天前中過花香之毒。”
白飛揚這才呆住——
自己在萬壽峰中了花毒沒第二人知曉,她怎會知道?
看來,他們實在是非常可怕之人!
“中過花毒之人喝了百毒香築的黃酒,不僅會功力消失,從此再沒機會站直,而且七天之內,肚腸寸爛,痛苦而死。”玲瓏堆滿肌肉的臉開始笑。
白飛揚暗運內力,體內真氣果然無法凝聚丹田,他大吃一驚,但並不掩飾,說道:“你的話沒錯。”
玲瓏笑道:“現在你還可不可以殺我?”
白飛揚如實道:“不可以。”
玲瓏依舊笑:“你不僅很聰明,而且很老實。”
“我還是有些不明白。”
“什麼事?”
“既然喝了酒我就功力消失,你為何還要跟我說這麼多廢話?”
“那不是廢話,你隻有開口說話,酒性才會滲入你的四肢百骸。”
“原來是這樣。”
白飛揚本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就算麵對死亡也不會多說一個字,今天,他卻想問個清楚:“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玲瓏道:“你想知道?”
白飛揚道:“是。”
玲瓏卻道:“我不告訴你。”
白飛揚無所謂地:“不說也一樣。”
玲瓏道:“不說怎會一樣?”
白飛揚道:“你們會放過我嗎?”
玲瓏道:“不會。”
白飛揚道:“你們準備怎樣殺我?”
“你猜呢?”
“你們還沒有殺我,我怎麼知道。”
“殺了你,你還能對我說?”
“死人也會對你說的。”白飛揚道:“就像剛才,我殺了兩個人,但他們還是奔出了雪巷。”
“我們的刀法怎能跟你比。”
“這麼說,你們也是用刀殺人的?”
“是的。”
“刀呢?”
“在我手上。”
白飛揚這才注意她的手。她攤開手掌,掌心果然有一把小刀。
這是一把比剃須刀更薄更小的刀。
在玲瓏又大又厚的肉掌上,小刀閃著寒光。
刀身映著暗紅的血影——
就像純潔的嬰孩身上一塊醒目的胎記。
玲瓏手掌一握,小刀已在她的拳心。
若不是白飛揚親眼所見,他怎會相信她的拳頭裏捏著一把殺人的刀!
玲瓏幽幽道:“自從十五年前我用這把刀殺了欲取代花劍侯的劍客江滿天,就一直沒讓它見過陽光。”
她的話令白飛揚微微吃驚:十五年前,花劍侯從江湖上消失不久,就有一個名叫江滿天的青年劍客,揚言他的劍法更勝花含香。
那時白飛揚刀法已成,他決意找到江滿天,想領教江滿天的劍術,可是時隔不久,江湖上就傳出在長江上遊發現了江滿天的屍體。
江滿天死得很奇怪,不是被人封喉而死,也不是被人震碎內髒,而是手腳上的筋脈被極薄的刀片割斷……見過江滿天劍術的紛紛驚歎:武林中將出現一位空前絕後的刀客!
可是殺人的薄刀從此不在江湖上出現……沒想到這位空前絕後的刀客竟是玲瓏……
“你一直捏著這把刀?”
“是的。”
“任何時候都是?”
“是,它在手上並不妨礙我做事。”
“你隨時都想殺人?”
“沒錯。”玲瓏道:“可是十五年來一直沒有值得我殺的人。”
“你不擔心刀會割斷自己的筋脈?”
玲瓏笑道:“我的刀隻割別人的筋脈。”
“你就想用這把刀將我四肢筋脈割斷,然後把我的屍體拋到長江裏喂魚?”
“對。”
“可你有沒有想過,十五年未殺人的刀是很難再殺人的。”白飛揚說著緩緩站了起來。
玲瓏瞪大雙眼,她盯著白飛揚看了很久,忽然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白飛揚道:“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玲瓏驚恐地:“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白飛揚道:“我從來不騙人。”
“可你……”
“我剛才力氣全失,現在才有力氣站起來。”白飛揚道:“我忘了告訴你,我從小在深山野林長大,命賤,對天下的毒物卻天生不怕,幾天前在萬壽峰頂中的花毒或許早已在我體內了。”
玲瓏變得很難看。
“花劍侯隻要有力氣說話,就能拔劍出鞘,而我,隻要還能站著,就能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