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雲嵐宗,門人千百,大抵也隻有雲卿卿這裏,還會有凡俗人才有的膳間,五穀食物出現了。
少時片刻,適才那一身水漬的清秀少年已經轉了出來,這時卻已經換上了一襲素色長袍,闊闊大大地罩在略有些羸弱清瘦的身體上,行動間飄搖浮蕩,那少年卻似乎十分喜歡,步履躍動地走了出來。
他將猶然未幹的頭發抓在腦後,就坐到了雲卿卿身邊的桌旁,接過晴雯、霽月二侍女遞來的碗箸,十分清澈地咧嘴一笑:“晴雯……姐姐,霽月……姐姐。”
兩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被十五六歲的少爺喚作姐姐,神情竟是絲毫沒有變動,隻是低頭嘖嘖地笑著不語。
雲卿卿在一旁搖頭苦笑,將牙箸敲他頭頂,竟發出鏗鏘聲響:“莫要亂叫,快些吃罷。”
少年得了姐姐命令,眯起眼來一笑,“吃……吃……”
隨即便低頭,手中牙箸揮動如風,飛快地扒拉著碗中粥,籠中糕點。
雲卿卿三人見狀,都撲哧一笑,無可奈何。
兩個小侍女雖然不知道,然而雲卿卿卻如何不知,自己這個弟弟,並不是她的親弟弟,隻不過是她的父母收養下來的一個孩子罷了。
她自幼時,便知道自己有一個整日沉睡的弟弟,這個弟弟好生厲害,竟是一睡就是八年!有一日忽然醒來,其時也不過九歲的雲卿卿恰好就在弟弟榻前觀望,卻被那突然醒來的少年一把攥住手腕,咿咿呀呀了半天就喚出了一聲“姐姐”,把個小姑娘歡喜得雀躍不已。
至年歲長些,她便知道了,原來這弟弟並不是自己父母所出,據說是在她還在繈褓之中的那年時,某一位門中古早之前的老前輩不知從何處攜回來的一個嬰孩,父母及門中長老對那位老前輩十分得忌憚敬畏,不敢稍為怠慢,索性就由她父母雲揚子夫婦作自家孩兒來養。
弟弟自來時,便口中銜有一枚鴿卵大小的石頭,是故父親雲揚子便給他取了了名字作“石生”,即銜石而生之意。
石生弟弟八歲那年,忽然醒來,合宗大驚,雲揚子夫婦及諸位長老都來觀看,卻都沒能從這嬰孩兒身上發現一絲一毫的古怪之處,隻是當雲揚子欲要傳授他雲嵐宗上乘練氣道法的時候,卻赫然發現,這孩兒竟和他親生的女兒雲卿卿一樣,也是不能練氣修道,通常又謂之為天生無脈,沒有靈根道基的人。
再後來,更加離奇的情形一幕一幕發生了。
雲卿卿雖然不能練氣修道,卻生來一副聰慧機敏,參玄悟道,誦經念書無不一學即會,然而這位當作少爺來養的石生,卻天生愚魯,簡直是蠢笨得如同他口中銜來的那塊石頭一般,連人言文字都學不清楚。
長到這般大了,能夠自行喊出口的字眼,卻不超過兩掌之數,除了“姐姐”二字外,就隻剩下身旁近前少數人的名字,以及“咿呀嗚啊”之類的音節了。
少時食畢,有下麵的侍女進來收拾了,那晴雯、霽月二人吩咐了準備好小姐與少爺的香浴,便才出去。
那少年石生卻是百般的不情願,隻不過這些年來,他每每如此,雲卿卿也不在意,隻消拿眼瞪他一下,他便乖巧地轉回自己房間沐浴去了。
暝色上揚,天光已暗,雲卿卿沐浴更衣之後,這才回了自己房中。
她這房中又不一樣,殊無雕梁畫棟之氣,卻以千載安神木之芯為妝台,擺置著東海蜃貝的幻鏡,碧玉犀牛角製的梳子,紫銅爐中燃起夢迭香,深潭鮫人淚珠懸簾於榻前。
雲卿卿坐於梳妝台前,幻鏡之中,映出一方清麗淡然的容顏,那眉尖微作蹙色,便有千百般的風情展現出來。
她又臨寫了半篇道經,不覺窗外星輝已然灑入室中,一絲疲乏襲上,隻是仍舊等了片刻,果然石生推門進來。
姐弟二人對坐,也不說話,實是因為石生天生不似常人,連言語文字也學不會,經年以來,雲卿卿雖然一直不倦於教導訓斥於他,卻終究未有大效用。
雲卿卿伸手到他脖頸衣襟之間,取出一枚晶瑩絲絛絞纏成網兜兜住懸在頸上的石頭來。那石鴿卵大小,銀灰灰的色澤,殊無半分異常。
這就是石生被送到雲揚子手中時,含於口中的那枚石頭。
雲卿卿將那石放回他衣襟下,摩挲了一番他的頭頂,眉間略有溫緩色,道:“去睡吧。”
石生把頭猛點,斷續道:“姐姐……睡。”
待石生掩門去後,雲卿卿才解去衣衫,熄了香盞,撩開了那鮫人淚成珠的珠簾,上榻就寢。
她二人雖不是親生姐弟,然而長於道門之中,身周皆是能夠飛天遁地,術法通玄,神仙一般的練氣士,連那侍應的小侍女,都被傳授了幾手粗淺功夫,獨獨他二人如同凡人一般,縱然是心性如何淡薄,又怎能夠不感同身受,難以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