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怎麼辦?”胡印中見雷劍嬌小的身軀裹在獵獵抖動的袍子裏,縮著肩躬著腰,忙脫下袍子給她加上,歉疚地說道:“雷妹,別怪我,我是想救易瑛一次,恩怨扯平,不然我們這輩子心也不會安寧。要聽你的話,不至於吃這麼大虧。他們捉去的都是小角色,回頭我們再設法救吧……”見雷劍不言語,胡印中料是她仍暖和不過來,拉她斜靠在一個避風的樹窩子裏,讓她偎在自己懷裏,攏著她一頭濕軟的秀發,繼續說道:“我是個笨人,沒心思,被世道逼得走黑道,走到這一步兒,並不敢怨命——也總算見著了世麵。現在我也想了,咱們避得遠遠的,找一個有水、有柴的山窩兒,我會種莊稼,你也學會了織布,誰也不來往,咱們自種自吃,將來我們有了崽兒,就過好了……”
雷劍氣息微弱地哼了一聲。胡印中摸了摸她額頭,不禁全身一顫,說道:“雷妹,雷妹!你燒得厲害!是涼著了?”雷劍這才從半昏迷中醒轉來,見是在胡印中懷裏,滿意地笑了笑,說道:“胡哥,你的話我恍惚中都聽見了……我高興,真的高興……我肩上著了姓黃的一鏢,流血太多……這地方,這地方不能久留,不安全,要走……”胡印中一摸她腋下,果然又粘又濕,這一驚非同小可,“哧”地撕下褂子前襟替她隔著衣裳紮好。說道:“先找藥鋪子,找郎中要緊,走!”就抱起她在懷中。
“不是找藥鋪子、郎中要緊,是找藏身地方要緊……”雷劍呻吟著說道,“去,去見步虛……”胡印中道,“那不是我們自己人,我料著曹鴇兒他們還未必出事,到她那裏去!”雷劍道:“步虛不是我們一夥,也不是朝廷的人——為著他自己安全,會收留我們的……曹鴇兒太愛錢,靠不住……再說,我不想再跟易主兒,你是知道的……”
胡印中什麼也沒再說,抱著雷劍,沿著堤頂著風向西,高一腳低一腳踩著泥水直奔玄武湖方向而去。
乾隆接到劉統勳和尹繼善的折子,已是十月初二。承德正在下頭場雪。草原上的白毛風,把輕得像碎絹片子一樣的雪吹得滿院翩翩起舞。在空中打旋兒不肯落地,因此,雪雖似模似樣地在下,地上其實隻鋪了一層白,連磚縫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時秋獮已經過去,蒙古各王爺都已離去。每日從北京轉來的大都是奏事折子,除了報陰晴、說年成、奉歲入之外,多是請安帖子,乾隆雖忙,卻隻在延熏山館。此刻坐在燒得熱騰騰的火炕上,喝著釅茶看折子,時而隔玻璃望望外頭瓊花亂飛的雪景,也頗得情趣。見傅恒陪著皇後踏著薄雪進院,乾隆隔窗便命:“王信,給你主子娘娘挑簾子!”因見身後奶媽子還抱著裹得錦團似的永琮,便伸手拍炕,笑道:“把外頭大衣裳去掉,就在這炕上玩吧,給他蘋果,叫他用小刀子學著削。”
“老爺子!”奶媽子放下永琮,卻不肯給他刀子,正正經經的端容說道,“上回就劃破了手,這可不敢使的,您還沒下旨意,可在我心裏,早拿他當太子爺呢!”乾隆笑道:“他當然是太子,朕要的是拿得筆、也拿得刀的太子嘛!”皇後騙身坐在炕沿,看一眼弟弟,說道:“皇上今天好像很高興?”
乾隆還是把裁紙刀遞給永琮,笑道:“一條糧足,一條兵精,一條武備,一條文修,今年都辦了,都好,朕自然歡喜。江南晚稻比去年多收一成呢!尹繼善說要多運一百萬石糧來京,給朕的京師子民造酒。朕說,還得造個酒池來盛,不成了殷紂王了?但這一百萬石還是要收,都補貼給阿桂練兵用。古北口天冷,用糧食換些羊毛氈發到軍中,不亦樂乎?”傅恒躬身笑著,說道:“春秋之祀醴酒無缺,尹繼善還是一番誠意。他送的百衲衣因不知阿哥身材,其實是碎布拚起來的大布,花花綠綠十分有趣。像老萊子在戲台上那種衣服,遲些叫人量量身體,叫棠兒來做。”奶媽子插口道,“外頭的布進來得當心。我們老舅爺家小表叔,就是因穿百衲衣,惹上痘兒。人不試過我不叫小主子挨身!”乾隆道:“你想得細,就是這麼著,叫人試過,洗淨、蒸煮、暴曬,然後貢進。”又笑道:“你怕他削了手。你看,阿哥已經削好了,不但皮兒薄,也連得長——兒子,這就是能耐,跟你乳媽去吧!”這才轉臉問傅恒,“尹繼善和劉統勳的折子都看過了吧?”皇後見他要說政事,也斂身一禮退了出去。
“奴才看過了,”傅恒正容答道,“張某人突然瘋傻,實在太出人意料。‘一枝花’在四處廣布耳目,豈能坐而待斃?一定又走了。此事尹繼善和劉統勳防隙不周,有失職之罪,應該有所處分。至於張秋明,他是個瘋子,革職罷斥也就夠了。”乾隆道:“張秋明心地偏狹齷齪,瘋了朕也不饒!先帝手裏有一個姓白的詹事瘋了,他是每天四更都去午門外望門行禮,用簸箕盛了白米到先農藉田,說是種糧,等著皇上來種。那也是瘋,張秋明怎麼不瘋出這個樣兒?至於尹劉二人……就降級處分吧。”他默謀了一會兒,突然一笑,說道:“莊有恭中狀元,是宦場得意而瘋,張秋明軋錯苗頭,是宦場失意而瘋。功名,這麼厲害?”傅恒笑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永垂不朽,立德、立言不容易,也不實惠。立功的道兒上人就多,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並非他那一百多斤就果真值錢了,是那身袍褂值價多了。尹繼善要剝他那身衣服,他自然受不得,因秉氣渾濁,就想不開,瘋傻就成為自然。因罷官羞憤自殺的,又何嚐不是一個道理?”
說到“立言”,乾隆又想起修書,皺眉說道:“各省報上來的書單子,紀昀都呈奏過來了。新奇有致的才幾百種,這怎麼成?不搶、不奪,又不入門搜索,君父向臣子借本書,還給押金,怎麼就這麼推三阻四?再不然,朕要下詔,令文人互相推薦存書,看他們說是不說?借是不借?”傅恒嚇了一跳,這樣硬來,不但有藏書人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寧終日,且極易引起無端的訐告事端,借舉薦之名行誣攀之私,畏罪焚書的弊端,也可發生。宦場中人多有文士,常常窖藏家書,若和官場科場勾心鬥角混攪一處,更會攪亂了大朝局。他思量著笑道:“皇上,如今是盛世,人人家家安居樂業,您是聖明太平天子,天下皆有口碑,還該是無為而治。兒子怕老子,怕借書不還;或怕老爺子看了有忌諱,受處罰,這是個慢慢打消顧慮的事。互相舉薦藏書,易開訐告之風,為征借書弄得有些小人興風作浪,雞飛狗跳牆地攀比咬啃起來,不是您的本意,也憑空添了戾氣。小人們作惡會累及聖德的。”乾隆聽著已經釋然,笑道:“朕是隨口說氣話,並不真的要這樣辦。”傅恒鬆了一口氣,笑道:“君無戲言呢!”說著,卜義進來稟道:“阿桂在外頭遞牌子呢!主子見不見?”
“叫他進來。”乾隆吩咐道,因見傅恒起身要辭,虛按一下手道:“你不要忙著料理你那一攤子。訥親那份折子我轉給阿桂一份,他從古北口趕來,一定有不同意處要建議,你也一處聽聽。”說著阿桂已經進來,打袖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禮。乾隆見他一頭一身的雪,連脖子上的雪水也不敢擦,說道:“給阿桂擰把熱毛巾——你穿得太單了,騎馬冒雪喝風而來,也不防著生病!”因見王禮端著一小砂鍋野雞崽子香菇湯進來,還冒著騰騰熱氣,順手指給阿桂,說道:“這是汪氏做的,——賞阿桂用了!”
阿桂忙又謝恩,用羹匙舀一大勺兒咕地吸了,說聲:“好鮮!”頓時燙得攢眉搖頭,含在口中不能咽也不能吐,惹得乾隆和傅恒大笑不止。阿桂好容易咽下,說道:“奴才沒出息,出了西洋景兒了!”乾隆道:“你慢慢兒吃,誰和你搶呢?”便扯過劉統勳奏章來看。翻到後邊敬空上,援筆寫道:
爾及尹繼善折已閱。朕原思爾二人素來持重。始未料及亦有此疏漏處,看來“完人”二字古今為難也。既辦差有誤,不能不儆戒,著即各降二級記檔存案。張秋明私欲不得,竟致瘋癲,泄露匪情,致使差使敗壞,情殊可恨,此人先偽君子而後真小人,麵目亦可憎。而前尹繼善亦曾屢保,何無知人之明乃爾?朕亦為汝一歎,諒爾亦愧悔莫及,故不另作罰黜耳。設采訪遺書局辦理大佳。各省督撫征借圖書成效甚微,無人、無設施、無措施之故也。即行交部轉發,為各省效法之範也。
想了想,在後邊又添一句,“百衲布已賞收,皇後甚感爾誠。欽此!”見阿桂滿頭大汗過來謝恩,乾隆便放筆,笑道:“朕推食食你,當得你這一謝。你幾百裏衝寒趕來,想必為了訥親的奏議有不妥之處了?坐,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