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機事不密易瑛漏網 軍務疏失庸相誤國(3 / 3)

“皇上聖明燭照!”阿桂欠身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窸窸窣窣展開,蹙眉說道:“奴才大小金川都看過,且深入過腹地孤軍作戰,情形還略知道些。訥中堂這個總糧庫設在下琅口,不知是哪個人的建議?應該殺掉他!”見乾隆招手,阿桂忙起身過來,把那張小紙攤在炕桌上,指點哪裏是刷經寺大本營,從哪裏進兵小金川,刷經寺周匝清兵駐營和莎羅奔打仗的慣用手段,說道:“從小金川的下寨到下琅口隻有不到一天的旱路,從下琅口到刷經寺要足走一日,糧庫設得離自己遠,離敵人近,這是一大謬誤。”

“嗯!”

“糧庫西邊設兵太少,隻有一個棚。您瞧,這是刮耳崖,旱路就在刮耳崖西北,莎羅奔的人易集易散,行動極快,聯絡極易,一千騎兵從北路走,那一棚兵無論如何不是對手。別說燒我們的糧庫,劫走一半也不是難事。這不是以糧資敵麼?看來,訥中堂似乎就沒有實地去看看!”

“唔!”

“軍無糧自亂。奴才要說的就這一句!”

乾隆沉思著看那圖,良久用手一搗,站立下炕,一邊想一邊踱步,說道:“這句話值千兩黃金!傅恒,你看看,朕沒有打仗,都看著不對。那張廣泗出兵放馬幾十年,連他也看不出來?”傅恒早已在留意,他自己心中就有一幅金川圖誌,自然也百思不解,遂道:“那地方太潮濕,黴糧的事難免,也許是怕黴變,才放在下琅口!”乾隆生氣地道:“糧食黴也黴在自己手裏,不能黴到莎羅奔肚裏!——昏聵!”

“也不單為怕黴。”阿桂說道,“下琅口到刷經寺大本營有一條路可以通牛車。這裏有一條黑葉河,訥中堂他們算計著可以用船運糧,說不定是這兩條動了這一相一將的心。殊不知下琅口離成都比刷經寺還遠,等於是把糧食多運一個來回。如果把糧食總庫設在這裏——”他用小指甲掐了一掐盡頭寨,說道:“盡頭寨這地方偏僻,道路也窄,隻能用馬馱人背,但正為出入不便,敵人來襲也不容易。把下琅口防護糧庫的兵力用來運糧防黴,那是綽綽有餘——我猜訥中堂想把糧庫的兵力投入戰列。其實在川西打仗,蜀道淖泥中的軍糧一斤可頂四十斤。如果被莎羅奔搶走,彼得四十我失四十,實耗八十斤。糧食就是軍心,就是兵力,這個賬就更難計算。皇上,請斟酌奴才這一建議,如果不謬,立即下詔訥中堂調整布局。莎羅奔這麼長時間不來襲糧,是因為他心智太強,怕中埋伏。一旦知道虛實,明白訥中堂的用心所在,早就沒這座糧庫了!”

乾隆用驚異的目光盯了阿桂一眼,還是個英俊少年,剛剛留起的髭須茸茸的,還帶著微黃色,但額前眉心的皺紋稍一凝思便聚在一處,那是熬夜擰心血人百試不爽的證據。見阿桂的手背都凍得龜裂了,粗糙的手掌上厚厚一層老繭,乾隆又不禁一陣心疼。因問傅恒:“阿桂現在是副將銜兒?”傅恒還在凝神想阿桂的話,忙道:“是實缺參將,吏部、兵部議了副將銜,礙於資格,還不能升實缺副將。”乾隆道:“什麼資格?‘資格’二字單指年歲宦齡的麼?叫考功司的人好好翻翻《說文解字》!用張廣泗就是用資格用壞了,盡打敗仗!給阿桂補實缺將軍。”

“喳!”傅恒忙答應,又對發愣的阿桂道:“怎麼還不謝恩?——這是特旨簡任,無需再經吏兵二部考議。這樣,阿桂將軍在古北口訓練新營,就更加名正言順了。”阿桂本一失意旗人,性情原是豪放不羈,兵凶戰危、身處死絕之地數年,已是曆練得深沉有度,盡自心中興奮,卻壓得半點不露,伏身頓首說道:“奴才在金川並沒有寸功建樹。請萬歲收回成命,待練兵有成,陣前立功後,再作恩賞,以為進步餘地。”

乾隆偏著腦袋思量有頃,大小金川煙瘴之地彙集大軍將近六萬,飽受風餐露宿之苦,見阿桂身在帝闕之側驟升高位,確實會有人生怨望之心。遂笑道:“朕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放心,朕心裏天公地道。訥親著進伯爵位,以下將士按甘苦勞績,分別具本議敘。前敵將士各人再加一兩月例。這樣,就不至於把你放在風口兒上吹了。”又對傅恒道:“古北口練兵,大小金川用兵,諸凡軍事,要詳明寫信知會張廷玉和鄂爾泰,要詢問鄂爾泰病況,叫太醫院奏複。朕隻下恩詔給訥親,你寫信給他談糧庫的事,要他火速轉移。還有征書的事,告訴紀昀,隻能勸導,不能硬來。給尹繼善劉統勳的信要多加勸慰,處分是處分,恩情是恩情,不要叫他們涼了心。就這幾封信,又夠你忙一夜的了。”說完便擺手叫跪安,自己步出殿來。傅恒和阿桂還跪伏在地,聽乾隆在滴水簷下驚喜地叫一聲“好雪”,正要起身,乾隆卻又踅了回來,要更衣,披鴨絨鬥篷、蹬鹿皮油靴,對二人笑道:“你們都是忙人,朕可要討一個時辰的閑了。京師直隸報天陰,今天一定也下雪。傅恒還要再寫信——不,專擬一份明發廷諭,著直隸總督、巡撫、順天府尹,所有親民官員都要下鄉去看,一是陳房陋舍,雪壓倒了的要安置,二是無力舉炊的還有無依無托的乞丐,要賑糧給柴炭。不許有凍殍、餓殍,要各道觀察巡視糾劾。就這些。”說罷親自挑簾出去,獨自尋幽探勝去了。

傅恒和阿桂從殿中出來,撲麵一陣罡風襲上丹墀,激得二人同時打個寒噤兒,簷下銅馬上掛了雪,木鈍鈍地互相撞擊,發出像是核桃落在瓦罐裏那樣的響聲。放眼看去,遠山已蒙在雪霧之中,柏牆鬆林和矮矮的冬青樹,白雪翠葉斑駁相間,像一塊塊巨大帶翠的漢白玉屏,矗立在萬花狂翔的野曠之中。二人都為之精神一爽,廝跟著出了山莊儀門,正要揖手相別,卻見莊有恭披著蓑衣騎一頭灰驢過來。傅恒不禁笑道:“狀元公,今日難得雅趣呀!從哪裏弄這頭毛驢?我也要弄一條來,幾時到熱河的?”

“是六爺啊,哦,阿桂也來了,”莊有恭忙下驢寒暄,“我昨晚到的。心裏一直懊悔:要是走慢一點,今日騎驢赴帝闕,衝雪而行,是何等雅趣!”又對阿桂笑道:“這些是你的戈什哈了?站得像釘子一樣,你練兵有方,準定升個副將呢!”

傅恒不禁失笑,說道:“你這可估到圈子裏頭了,阿桂現在已經是明公正道的將軍,品秩和我一樣了。”因見阿桂的從人果然像一個個木樁子似的直立在雪地裏。傅恒環視眾人道:“有點精神,像個行伍的樣子!——兄弟們,告訴你們個好信兒,阿桂已經榮升將軍,旨意隨著就發到軍中了,好好努力巴結差使!”軍士們齊聲答道:“賀桂軍門榮升!”阿桂不便滯留,見人牽過馬來,一邊接鞭,一邊說道:“莊兄、六爺,我這就去了。容後再敘!”說罷一躍上馬,十幾個戈什哈也都牽馬翻身上騎,在一片雪塵中遠去了。莊有恭熱衷功名,有個至死不改的痼疾。當年與阿桂都是一會中人,今日阿桂陡然建衙拜將,自己還是個小小的郎中,相比之下,不啻天淵有別,乘興賞雪的情趣,頓然消失。傅恒見他一臉悵惘之色,生恐他再犯痰氣,拍拍他的肩頭,撫慰道:“阿桂是軍功,要走文臣路子,還是比不上你這狀元公!你這次從京裏來,沒見著錢度他們麼?聽說雪芹又離開了宗學,是怎麼回事?”

“我們曾聚過幾次,後來都各自忙去了。”莊有恭一陣恍惚,神思已經定住,笑道:“大家都忙,好似食盡鳥投林。我臨來時見了敦誠,他說雪芹已經移到張家灣,那裏有看守曹家祖塋的老輩子家人。敦誠原來也有莊地在那裏,都有點照應,比起在北京是無法提了。他現住在三間草房裏,我捎信請他進城,也不肯來,說是京師裏正傳天花兒,怕孩子沾惹上。後來就再沒有信兒——六爺,他還是得有個差使,您得幫他一把兒。”

傅恒站得久了,底下靴子被雪水浸透,覺得冷,微跺兩步,說道:“開春我就回北京,隻能到時候再說了。那個劉大鼻子不是什麼正經東西,上回跟劉統勳說起《紅樓夢》,他說是淫詞小說,疑是雪芹寫的。紀昀也問過我,曹霑是不是曹雪芹?我葫蘆提兒用別的話掩過了,朝廷現在留心這些事,我們有官身的,更得留神兒,處在我這位子上,行動太紮眼,你可以給雪芹寫封信,叫他穩住神,別張揚書的事。我最怕紀曉嵐揣摩迎合磨勘書籍,那些‘魔(磨)王’們挑剔周納,鬼曉得會挑出什麼刺兒來,不就敗壞了?——今兒我太忙,消停一點,咱們吃酒細說,好麼?”莊有恭原本是要去拜謁傅恒乘雪興遊的,聽見說“忙”,也就就腿兒搓繩,笑道:“你忙你的,我還看雪去。”說罷騎驢而去。

傅恒匆匆趕回下處,略暖暖身子便寫信,第一封信卻是寫給棠兒的,隻講“京師既傳天花,甚慮府中人和康兒惹及。嚴戒家人外出,可杜門謝客,勿以等閑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