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乾隆帝喪子慰中宮 曹雪芹淚盡歸離恨(1 / 3)

北京的天冷極了,頭場雪下過就起了凍,堆積在街兩邊的雪,中午隻化一會兒,過晚就又凍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麵印滿了人的腳印和馬驢騾蹄子印跡,雪水將凝未凝時軋過的車輪溝兒,也都在夜風中凍得硬如堅石,走起來難極。

錢度接連得到敦敏、敦誠兩封信,請他到張家灣去看看曹雪芹,都沒有動身,一來是道遠難走;二來他現已是部院大臣,內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還放出風聲說“《紅樓夢》是淫書邪詞”,此刻見曹雪芹自覺有些不便。他心裏其實最惦記的還是曹鴇兒帶著他的兒子,北京傳痘兒,江南傳不傳?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兒沒有?得想個法子弄過孩子,甩掉這個老鴇子。這些糟心的事整日縈繞在心頭,連部裏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從刑部讞獄司黃堂官處見到江浙兩省清剿“一枝花”會匪名單,各地香堂堂主、執法長老、護教韋馱、金剛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劉統勳、尹繼善憲命,隻扣留堂主、韋陀和長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監,其餘一概取保省釋,細看時,連取保的人犯中也沒有曹鴇兒,這才放心舒了一口氣。黃司堂是個老京官,和錢度極熟,開玩笑說:“老衡別是和易瑛、雷劍她們沾惹過什麼?放心,要緊的一個也沒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緊的。老劉、小尹聖眷那麼好,都受了處分呢!不過這回‘一枝花’算攤子坍到底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劉延清不是無能之輩,你要和她‘那個’過,趁早趕緊去舉發!”錢度笑道:“別扯你爹的老蛋了,我還有事——改日再嘮!”說罷便回衙門。卻見傅恒府裏的小王頭進來,錢度怔了一下,說道:“你不是跟六爺在承德麼?六爺回來了?”

“傅相沒回來,”小王頭本來極隨和的人,被傅恒軍法治府,練得舉手投足莊重利落,一本正經把一封信雙手遞給錢度,說道:“這是相爺給你的信,請給我寫個回執。我是回京給夫人帶藥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諱。傅相從蒙古醫生那裏弄的不知什麼寶藥——得,您名字簽在這裏,好,小的告辭!”錢度笑道:“真是傳軍書規矩。連茶錢也不要?康兒既出痘兒,告訴你家主母,明日我過去請安。”小王頭道:“請爺過些時再去,府裏祭著痘神娘娘,連我這在外家人都不許跨進大門檻,我們老爺子親自把門兒呢!”說罷去了。

錢度這才拆閱傅恒的信,除報聖安的話頭,要他撥二十萬石飼料糧押運王爺屯,科爾沁過冬存欄牛羊多於往年一成半,防著餓壞了。又囑他去見見紀昀,把征借圖書的銀子數目坐實造冊上呈禦覽,不要等紀昀來催。還有各地巡撫總督正在舉薦碩儒應博學鴻儒科,車馬轎船川資也要早作準備,定出路途遠近,按裏計價,務要夠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寫了三張紙,都是指令口氣。末了卻問:“見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資助些銀兩。此等天氣,恐其饑寒也。”錢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囑托,倒覺不安起來。立刻出來傳呼備轎,一溜風兒抬著徑往紀昀西直門內私宅。卻又被擋在門外。門子說道:“我們少爺也出痘兒,請大人回步。改日老爺親自謝罪。”錢度不禁目瞪口呆,怔著道:“今年傳痘兒這麼厲害?我有要緊公事要見曉嵐公呢!”

“我沒說清楚,我們老爺並不在家。”門子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爺去天壇給太子爺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兒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家人神秘地說道,“萬歲已經從昨日起輟朝。待太子爺花兒發齊了才視政呢。慈寧宮太後老佛爺都去了痘神娘娘廟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龍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時做道場,名目兒是為天下病人祛瘟,其實還為的是七爺!皇後娘娘已經請旨,懿旨命釋放輕罪囚犯,連‘一枝花’這樣的大案,都已經停審——您一路過來,北京城家家掛紅布符,懸豬尾,吊螃蟹。在痘神娘娘廟,往功德箱裏塞錢的,頭天起更就得去排隊挨號兒,香灰堆得連香鼎都看不見了!——這是大劫,真的是銅牆鐵壁擋不住,王子、庶民一樣!”這位饒舌的門子說完,居然還又合掌向天,念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還要絮叨時,錢度已經去了。

既然連傅恒也來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閑視之了。錢度便不再回衙,徑乘轎回府,取了二十兩散碎銀子,見箱子裏有從南京帶回的寧綢,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進馬褡子裏,也不叫從人,自己換了便衣,隻說了句“天黑趕回來”,便騎著走騾出門向北,趕往張家灣來訪曹雪芹。路過玉皇廟東痘神娘娘廟,錢度在騾上遠遠看,隻見人山人海的香客擠擁不動,沿街一裏多長,全都是賣金銀紙箔的,香燭黃裱攤子前都圍滿了人,多是城裏城外遠鄉近廓趕來的老婆子婦人,有許願的、有還願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開眼笑的,嗡嗡嚶嚶人聲傳來,都是念佛念觀音,祛病祈福之聲……手搭涼棚嗟歎一聲正要趕路,忽然一眼看見芳卿從痘神廟那邊,踉踉蹌蹌過來,錢度叫聲:“芳卿嫂子!”忙下了騾子。

“是……是錢老爺啊!”

芳卿不防在這裏還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頭見是錢度,問道:“聽您家人說,您去了承德,回來了?”說著便蹲了個福兒。錢度這才看清芳卿臉色又青又白,眼泡兒腮下發淤,仿佛幾天沒睡,又像是哭過,眼瞼下帶著薄暈,目光也有些呆滯,因說:“雪芹在家吧?孩子們還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過一乘轎子,說道:“瞧你身子骨兒這麼單弱,走著來了?就窮,何至於到這分兒?請上轎,我騎牲口,一道兒走。”

“我們都不會過日子,當家的又沒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忸怩地看了看那轎子——她委實也是走不動了——說道,“新搬來張家灣,曹家老族裏上下都得打點,還有左鄰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窮了……”

“你跑老遠的進城做什麼?借錢麼?”

“我昨個兒就來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兒,透不了皰兒,渾身發熱。我……我來痘娘娘這兒許願……”

錢度一怔:又是患這個!但他已經聽得多了,已不覺意外。隻跺腳歎道:“黃鼠狼單咬——謔!這個雪芹也是的,也信這個?叫你一個女人跑這遠的路弄這無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來,我說進城借錢抓藥才出來……”“別說了,”錢度道:“咱們趕緊兒走!”

於是一轎一騾緊著往通州張家灣趕來,錢度隻想有四五十裏,誰知過了通州一問芳卿,還有二十裏,錢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轎趕不到,便打發轎子回去,另覓一匹馬自己騎了,把走騾讓芳卿騎,巴巴兒的,總算酉初時牌趕到了張家灣。芳卿用手一指村北道:“錢爺,那就是!”拔腳便走。錢度算了馬腳錢,緊追著過來,隻見凍得鏡麵一樣的通惠河汊上架著一座小石橋,樺樹林畔,孤零零地立著三間草房,門緊閉著,矮低的草簷下開著個黑洞洞的窗戶,房頂上枯幹的苫草在風中瑟瑟發抖。雞不鳴、狗不叫一片死寂。驀地,一種不祥預感襲上錢度心頭,看芳卿時,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著:“大毛、小毛!”錢度把韁繩扔了,也趕著往裏跑,剛跨進院子,便見芳卿一聲不響,沿著門框溜癱在地上!急趕著進來。錢度也驚呆在當地。

這是怎樣的慘景!冷冰冰三間小茅屋連界牆也沒有,打通著,煙熏了的牆上掛著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動地凝視著裂著隙縫灌著冷風的四壁,沿北牆放著兩口酸菜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還有一碗當菜的煮黑豆,從缸裏散發的酸味裏還微帶著一股黴臭味。一張破板床上靠牆癡坐著曹雪芹,胡須滿腮,發辮蓬亂,木偶樣一動不動,床靠“窗”一頭,並排睡著一大一小兩個毛毛,臉上已經蓋了紙。小腳趾僵硬地挺翹著……火盆裏的炭早已熄滅,除了床頭兩盞悠忽閃動的長明燈,半點煙火氣也沒有,還有一個女人穿著補丁衣服,一言不語在床邊小凳子上坐著,疊紙箔元寶,隻抬頭看了看錢度便又埋頭做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錢度活似身在夢中進了一座嚇人的空廟,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連喊了幾聲,說道:“我是錢度,錢度,錢老衡!上天,你……你這是怎麼了?”一邊喊,一邊拖著半癱的芳卿到床邊,對那女人道:“這位好心嫂子,是來幫忙的吧?快……想辦法弄點熱開水……這屋裏太冷,活人也受不——”話未說完便止住了,他認了出來,這個衣著襤褸的女人是張玉兒!家住在前門外,當年錢度不知踏過多少次她家門檻,吃豬頭肉,和勒敏、曹雪芹就豬肝下酒。勒敏和玉兒失意分手,錢度還曾有意向她提親……這才過去幾年,各人遭際竟如此懸殊!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複見麵,造化啊,命啊,數啊……怎麼這樣安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