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哥,這位爺說的是,可不敢這麼苦坐下去。”玉兒站起身,用手支著腰,不勝倦怠地說道:“這是前世裏留下的姻緣,是命。您就吞下認了吧。去了的已經去了,活著的還要活,單是張家灣,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個,天意這樣兒,人有什麼法子?嫂子也不是什麼好身子骨兒,這麼苦巴巴的,還不如好好哭一場……唉,我回家給您提壺熱水來……”說罷,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錢度,踏著殘雪去了。
玉兒的家離雪芹家隻有幾十步路,她一進門就從缸裏向鍋裏舀水,默不言聲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邊吧嗒吧嗒抽著煙,說道:“瞧見曹爺門口有騾子,怕是來客了吧?我剛去東家挑水,掌櫃的給了幾塊糕,你送開水時拿去吧——別生嫂子的氣了,她也是大家子出來的,跟曹爺一樣,有錢了就使,不懂細水長流過日子……這麼冷的天兒,跑北京城,她個婦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豬圈起起,也過去幫著料理。”玉兒仿佛從心底裏透出一口長氣,陰鬱的臉色和緩過來,在劈啪作響的柴爆聲中,說道:“我也氣芳卿嫂子,也氣曹家三爺,那幹子‘爺’,總是一族兄弟,一個祖墳,芹爺到了這一步兒,連一分照應也沒有。芹爺來時少給了他們東西了?!他娘的,是些什麼東西!”她是個使氣任性的女子,氣得“咣”地把攪火棍扔在一邊。那漢子見水開了,玉兒也不動,忙跳下炕,向壺裏舀水,笑道:“你這脾氣真叫沒法。把水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台麵兒嘛……”
玉兒這才起身,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提著開水來雪芹家,遠遠便聽芳卿哀哀慟哭,雪芹也發出時噎時舒的嚎聲,進門見錢度正在安慰,因歎道:“這一哭出來,我就放心了,就怕慪著在心裏,那要慪出病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兩個寶娃娃……一轉眼就去了……老天爺怎麼這麼不開眼呐……”說著她也號哭起來。
“這麼著說,芹圃外頭還欠著人不少饑荒。”錢度心裏有事,急著當天趕回去,雪芹眼下這情形兒也不宜留客,遂說道:“這點子錢,先不還賬,先把孩子入了土,打點著也就近了年關。我回去,恐怕還要走一趟口外,從阿桂那裏要一點。現在我官不小,一個外來錢也不得——總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要緊,都是本家曹姓,還能連這點擔待也沒有?你看你,連淚都幹了,你再有個三災兩病,叫芳卿怎麼辦?我得回去了。劉嘯林雖回了南邊,脂硯畸笏、他們打諒還在西郊,叫他們也來瞧你。熬過這一陣,再謀個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來了……”見雪芹一家如此淒惶,錢度動了情腸,心裏一熱,也墜下淚來,忙又安慰幾句,出門打著騾子,逃跑似地離開了張家灣。
小王頭騎快馬送回了棠兒給傅恒的信,傅恒展讀,知道“康兒痘已出齊,身子不燒,已能進稀飯,郎中說險症已過”。頓時心裏略鬆了一口氣,但七阿哥的痘卻發不出來,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從十六歲就跟乾隆成婚,端莊淑賢,不但乾隆敬愛,六宮裏無論嬪妃媵禦,沒有不賓服欽敬的,隻是子息上頭磋跌,令人扼腕無奈。先頭生二阿哥永璉,九歲上染恙命赴黃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長到兩歲,眼見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賑濟,許願設醮,輟朝罷政,延請名醫,用盡好藥,百般設法救治,總不見些兒效應。他這個舅舅隻是幹看著沒辦法。又擔心富察氏舊疾複作,還隱隱恐懼著恩寵更替,怎麼放得下心?因沒情沒緒,傅恒怕言語出錯,在承德也絕不接見大臣,隻是一封又一封寫信,給北京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請老夫子細看過,然後才發出交辦。因見張廷玉發來請安折子,傅恒琢磨了一陣子,便到山莊延熏山館送牌子請見,剛過煙雨樓,便見太監卜悌一溜小跑過來,顏色不是顏色,喘著白氣說道:“六爺!主子在山館後邊娘娘那兒,叫過去呢!”
“七哥兒!”傅恒心裏轟然一聲,沒敢問,大步流星跨著步子跟了進去,剛過延熏山館儀門,便聽見佛堂西殿傳來隱隱的哭聲,傅恒心裏猛地一縮,腳踩在一塊溜冰上,踉蹌幾步,幾乎摔個仰八叉,踉蹌著進了殿中,果然見七阿哥永琮軟軟地躺在呆若木雞的奶媽子懷裏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視殿頂的藻井,瞳仁卻是散了。幾個禦醫都嚇得臉色慘白,直挺挺跪在殿門口。皇後富察氏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說、不動、也不哭,大睜著眼睛,幹涸得連一點淚也沒有。高佳氏和那拉氏卻是放聲號啕,手絹子都濕淋淋的。驀然間,那奶媽子突然醒轉過神來,她的聲音嘶吼,蓋倒了所有人的啜泣哭聲:“哎嗬嗬……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親親心肝兒主子爺呐……怎麼的會有這種事?怎麼的……我連一步殿門都沒有敢出,哪個天殺地剮的把病氣兒帶進來的啊?啊……我是枉擔了心事,枉操了心啊……哎——嗬嗬嗬……我跟了你去吧我的嬌主子啊……”
乾隆原本還能撐得住,隻皺著眉頭凝視兒子,聽她哭得淒惶,突然心裏酸熱難耐,淚水也似走珠兒般滾落下來。傅恒眼中滾著淚吩咐:“把哥兒抱下去安床。這裏鬧著不是事,萬歲爺和主子娘娘萬金之體,不能過於傷情。禦醫們也跪安吧……”又對兩位貴妃和汪氏道:“貴主兒們也請回房安歇。你們這麼哭,主子怎麼安慰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高佳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禮,垂著頭出來。至殿門外,那拉氏偷看高佳氏一眼,恰高佳氏也轉臉,四目相視,又都避閃開來。
“娘娘,”傅恒這才回身對富察氏行禮,輕聲呼叫。見富察氏隻是眼皮眨了一下,身體毫無反應,乍著膽略提高了點嗓音,說道:“姐姐!您不可這樣傷心。您是天下之母,母儀風範也是極要緊的,這一層不說,皇上是多麼心疼您。阿哥歸去,他已經痛到極處,還擔心您苦壞了身子骨兒,您不為自己,也得為皇上想開些……還有兄弟我,見您這樣,心裏也受不了,就給皇上辦差使,還要惦記著我的好姐姐……”他說著,已哽咽得語不成聲。
兩滴大大的淚珠順著富察氏頰邊滾淌到她的耳邊。許久,她才呻吟了一聲,說道:“好兄弟……為著皇上,我支撐起來就是。”傅恒強忍著鑽心悲痛,又好生撫慰一陣,也不敢回說張廷玉請安這些小事,便忍悲告退。乾隆卻跟了出來,帶著他到延熏山館小書房,唏噓感傷了一會兒,問道:“聽說你家福康安也出天花,現在情形怎麼樣?”傅恒此刻知道乾隆心裏悲傷,如何敢說實話?因道:“棠兒來信了,也是很凶險的呢!不過去痘神娘娘廟,說抽了個好簽,也隻看他的運道怎麼樣了。”
“直隸總督來報,這次傳瘟痘,全直隸境有十萬人喪生。”乾隆語氣沉緩,神情黯淡,說道:“朕的愛子也……唉!朕想,他比別的兒子不一樣,其實就是朕的太子。還是要撫慰活人,所以,要加封個爵位。這事你不便出麵,朕下旨給紀昀和張廷玉,讓他們合議擬個諡號,要封親王。這事你心裏有數就是了。”
“是……這是皇上格外高厚之恩,七爺九泉有知,一定會沐恩懷德……”
乾隆歎道:“不要講這套話,這還是為了安慰皇後的心。”他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實他心裏隱隱覺得,有人在傳染天花上做了手腳。先在順治朝,就有人把天花病人衣物帶進宮中,圖害康熙。這次宮中防範慎之又慎,仍是逃不了這一劫。汪氏、高佳氏都無子息,疑不到這上。但疑那拉氏,那拉氏的兒子永璂也染上天花,現在還在險境之中,她亦犯不著做這惡事……想著,搖了搖頭。又道:“朕已十幾日沒有聽政了,從明天起,還要視朝。辦起事來,心境就會漸漸好起來。你是朕最信得過的,又是至親,除了辦差,還要多進來和皇後說話,分她的心,慢慢也就將息過來了。”
“奴才省得,主子放心!”
“……跪安吧!”
“是……”
乾隆待傅恒退出,方慢慢踱回富察氏房中,見睞娘正一匙一匙喂參湯給皇後喝,已是放下心來。皇後喝了半小碗,見乾隆進來,便不再喝,用微弱的聲氣兒道:“不用了,睞娘扶起我來。”乾隆忙趕上來,雙手扶住富察氏肩頭,說道:“別,你我講這禮數做什麼?你隻管躺著,我們說話兒。”
“是,我就遵旨了……”
……
一時夫婦二人沉默相對。
“皇後呀,”乾隆望著窗外冬雲密布的天穹,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悠悠傳來:“前幾天批給劉統勳和尹繼善的自劾奏章,朕就說‘完人難得’。如今輪到自己,朕也要好生反省一下。不但臣子奴才,就是君王主子,不落點遺憾也是難能的!”皇後微微皺眉,關心地問道:“劉統勳和尹繼善也出了罣誤?什麼處分呢?”“小小降級處分,沒啥大不了。”乾隆答道,順著自己的思路又道:“如今天下,人口越出聖祖時二倍有餘,朝廷的歲入超出十倍不止。雖不能說國富民豐,戶戶小康,可也敢說是盛唐以來少有的富足。四庫全書在修,博學鴻儒科要開,遍天下沒有強盜賊匪,這些已經能和聖祖爺比肩。文治上頭再過幾年,還要更好,這是已定了的大局。”他拍拍皇後的手背,攥得緊緊的,歎了口氣,說道:“但朕也有遺憾,一是貧富不均,富的太富,窮的還要靠賑濟,民業尚不安定;二是用兵無效,慶複一敗再敗,庸臣誤國,喪師辱君,花了許多冤枉銀子,大小金川至今不寧,更不必去說西域;第三條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