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睜大了眼睛,驚愕地說道:“我?……”
“是啊!”乾隆鬆開她的手,沉重地點點頭:“你要有個數,你還年輕,還能生阿哥,但不能立為太子了,隻能以嫡子封王——就像琮兒,朕也隻追封為親王——為什麼呢?朕今天見你這樣,想了很多,我朝自太祖太宗,沒有一個是元後的正嫡之子繼承大統的。朕是強違了天意,要行先人所沒有做到的事,邀先人不能獲得的大福——這個話世宗爺也曾說過,但朕沒有真的聽進去,以至於前邊夭折了端慧太子永璉,今日又斷送了七阿哥,這不是朕的過錯:把你也折騰得七死八活,朕心裏也終日不寧,這又何必呢!”
皇後垂下了她的眼瞼,沉思了許久,說道:“皇上這是實實在在為我著想。我哪有不知恩的。不過,我自覺心血已經幹了,再生阿哥是不用想了。皇上說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但這四海天下越來越富,瞎子也能看見。我要能再多活幾年,還要看您派哪個大將軍出兵喀爾喀,要看你五鳳樓閱兵,要看你聽到紅旗報捷,恩詔遍沛天下!所以我不想死,隻想再陪你看看江南。尹繼善前頭那份折子,把南京說得那麼好,我真想去呢!”她的眼睛放著微光,突然一笑一歎,“就怕我沒那麼大福,見不到石頭城上的月亮呢!還是那句話,我要個孝賢的諡號,就死了——”
“不許說這些!”乾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劉嘯林從江寧趕回北京,已是將近年關。北方人最重過年,自臘月二十三送灶神起始,無論貧富家家忙年兒,貼鍾馗、做年糕、熬祭肉、掃房子,蒸盤龍饅頭,掛冬青柏枝,鬧得不亦樂乎,直到年二十九才忙著趕到張家灣,帶了許多年貨來,這才知道自大毛、小毛死後,曹雪芹就身子發熱,不思飲食,已經臥床不起一個多月。進了臘月,又添了咯血的症狀。劉嘯林自己也是上了年紀的人,眼見芳卿束手無策,還要應付曹家本家來要賬的爺叔兄弟,心裏橫豎不是滋味,在張家灣驛站喬家店住了一宿,又同著玉兒一道去年市買了些香燭佛像,鮮魚果品,燈草灶柴,看著玉兒幫芳卿剁肉宰雞。劉家的人已是等急了,派了他兄弟套車接他回京,這才來和雪芹告別。
“雪芹,”劉嘯林叫芳卿把火盆兒靠床挪挪,叫弟弟在外等著,坐在曹雪芹身邊,說道:“今天是除夕,店裏打烊,你這裏又是這樣,我得去了。你那麼大的學問,用不著我尋便宜話安慰,著實要自己保重些兒。人,一輩子都有個走運背時的時候,我看你現在是走到了鍋底兒,隨便朝哪邊邁步,都是朝上走……昨兒來我看你氣色不好,心裏還著實有點怕。今兒看,精神好多了,臉上也有了血色。可見這是一時之災。欠他們那幾兩銀子不算什麼,芳卿隻管擋著,七八十兩現在還不至弄窮了我。過了元宵節,我約上畸笏翁他們一道兒來看你。”
曹雪芹雙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幹涸得沒有光澤的眼盯著劉嘯林,用渾濁的聲氣說道:“這裏不要費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邊玉兒兩口子還說過來陪我吃年飯。我不寂寞,不難過……這麼遠道兒,天又時不時下雪,叫……叫朋友們別來。開春我要不死,還回城裏,我們的桃花詩社還要辦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您老總愛拉到一起說。”恰玉兒著一筐子凍梨進來,把筐子向地上一蹾,說道:“嫂子,我拿來的紅燭放在門階外頭,還有風幹茄子蒂兒,你把它拿進來擺在燭台上,外頭又在飄雪,看打濕了——我說曹爺,老探花兒,你們就不能揀著吉利的說:大年三十兒,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麼話?你越活越糊塗了!”劉嘯林也和玉兒相熟的,笑道:“是是!你說的是,不說這些了!”他俯下身子,說道:“那個褡褳包兒裏是《石頭記》全本,連我們的批評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了南京。永茂書店賈老板很看重這書,叫我連批語都謄了上去,說要精精致致印出來,爺能揚名,他也能掙一筆。不過,現在到處都在收書,幾個省的巡撫都出告示,小說稗官一般局子都不敢印,印這麼大的書,又要好,得三千串製錢,一時也籌不起來,所以要稍待一下。你一點不用犯急,等你病好,我準叫你看一部齊齊整整的樣書!”曹雪芹一邊聽一邊幹咽著唾液,微微頷首說道:“我明白,我心裏清亮著呐……難為你湊了我們幾家餘錢,走這一趟南京。錢不夠……原是料得的,還有許多料不得的,我也心裏雪亮。記得宜泉的詩麼?‘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铓铓’,那也隻是一時之事,一時之情。我是怕,一時我有什麼——”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擺果子的玉兒,“——不測之事,這一腔多情,就隻好‘翠疊空山晚照涼了’。”劉嘯林苦苦一笑,說道:“我比你大,還不肯這麼胡思亂想呢,好生養著,我不久就來的。”又勸慰幾句,出門乘車而去。
“雪芹我們沒能耐,不過還是有幾個好朋友。”芳卿手裏剝著白菜幫兒,看著雪地裏越去越遠的大車,歎一口氣,又道:“但凡我們會過能掙錢,也不至於拖累玉兒你們家了。”玉兒兩手沾的都是麵,笑道:“這都是什麼話——把鍋裏熱水舀出來,一會坐在麵盆上好發起來——芹爺是個大才子,你也讀過不少書是個女才子,這才是為人一場!我們才是草木之人,才命苦哩——那點水不倒,趁熱鍋打糨糊刷門神——素常價瞧你們讀書吟詩的眼氣,見本來能過的日子弄得七顛八倒又心疼你們又氣你,就這個話兒。”芳卿一邊攪麵糊兒——把糨糊盛在小炒鍋裏,剛說了一句“也真虧了你們兩口子”,說到這裏突然打住,臉上現出惶恐的神色,望著院外,對雪芹道:“三叔又來了!”雪芹也噤住了。半晌,深長歎了口氣,說道:“芳卿去迎一迎,請進來,我和他說話。”
玉兒不待芳卿站起,按了一把芳卿,說道:“你別出去,我來!”抓起放在神案上的門神畫兒,端了糨糊盆子,騰騰地就出去了。曹雪芹側耳細聽:
“喲!這不是三叔爺麼?你有這份好心情,年三十還給侄子來拜年!——小心點,小心點,你看你看,糨糊甩到袍子上了不是?!”
曹三叔不知嘀咕了幾句什麼,接著傳來玉兒清脆的笑聲:“你瞧瞧,梵音寺的晚幡都掛起來了,還早?你說我?我和芹爺是鄰居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叔爺門朝哪呢!叔爺要年下過不得,今晚戌時寺裏放焰口舍飯呢……”說罷格格兒笑個不住。又聽三叔低聲恨恨地說了句什麼,玉兒高聲道:“這門神是姑奶奶貼的!——你什麼好德性?給芹爺提鞋子也差著一檔呢!這是張家灣,不是曹家灣,找男人窩囊也比你強些兒!你敢動動紙角兒,我一嗓子喊出來!我們老爺子就是族長,你不想過年,要去左家莊化人場麼?”接著便聽玉兒的啐聲和曹三叔踉蹌而去的腳步聲。芳卿雙手合十,閉著眼,鬆了一口氣,軟綿綿地說了句,“阿彌陀佛!”
躺在床上的曹雪芹聽見外邊的這一切,他先是一陣心煩,接著便覺得全身發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裏,像赤身裸體被拋在空曠無人的雪野裏。他極力掙紮著,想動,想說話,但那冷氣似乎灌注進四肢百骸,緩緩地,但毫不猶豫地浸入他的五髒六腑,把他的心也凍結起來,眼前的一切也愈來愈模糊、縹緲,壁上的灶神像、鍾馗像,案上的瓦硯紙筆,窗外亮得刺眼的雪色和雪中的白楊樹林都倒轉了來,連芳卿和玉兒忙活著的身影也在旋轉著飄忽著遠去,他隻來得及微微歎息一聲,喃喃說道:“好冷啊……”便從此再無言語、動靜。
梵音寺的鍾聲響了,悠揚而又沉渾,在雪幕中回蕩。通濟河渾渾噩噩的暮色和雪絨在鍾聲中悄悄地降落。彌漫著晚炊的張家灣仿佛都融化在這淒涼又充滿了歡樂的除夕之夜。隨著鍾聲響起,滿街滿巷逃脫了天花瘟疫的孩子們追逐戲鬧,快樂地大叫著,燃放著各色各樣的爆竹,慶賀乾隆癸未年的到來。
1994年9月18日晨醜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