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1 / 2)

29號監室在走廊南側,向陽,從衛生間到放風場的門白天也大都開著,曹易瑾進入裏麵,看到鐵柵欄外側間隔地栽著迎春、月季和劍蘭。劍蘭和迎春是常綠植物,迎春已經開過,小小的橢圓形葉片也不那麼油光了,顯得疲憊闌珊;劍蘭的葉子尖尖的,像一把把指天的利劍,上麵又蒙著一層似有似無的灰白霜茸,看上去如同冷冷的銀色刃;月季已經盛開,是今年的第一茬,格外豔麗,一株之上又嫁接了國旗紅、賽牡丹和貴妃醉酒幾個品種,五彩絢爛的,與押犯們手工做出的花朵一模一樣,隻不過有幾朵剛剛綻開就遇上了春末夏初的烈日,灼傷了花瓣,細看起來,讓人有些傷感。

三五成群的麻雀,常常落在花叢或大牆上的高壓電網上,唧唧喳喳不住聲地叫著。看著他們一水兒的黃褐色色羽毛,曹易瑾無端地想,作為一個動物品種,鳥類怎麼就有這等嚴格不變的毛色分野?這種森然不爽的規律,讓聰明人造出了不少蘊含哲理的名言或俚語,“天下烏鴉一般黑”就是所有人耳熟能詳的一句,那麼,從眼前這群麻雀看來,共性遺傳是不可逾越的自然規律,也就是說,白色的烏鴉恐怕是難以找到的了……

站崗的大兵從崗樓出來,無聊地在大牆上走動著,有時把槍栓拉動得哢啦啦響,麻雀們一嚇,撲楞楞飛走了。曹易瑾看了,漫無邊際的心思就收了起來,心想,已經是五月中旬了,自己失去自由快兩個月了,要是往年,這段時間正是與楊顧一起,隨著季節和農時打轉,在鄉村田野上督促和檢查春播的時候。一年之計在於春,現在春已經完了,自己的案子卻剛剛開始。

正在放風場裏胡思亂想時,忽然聽到嶽博的喊聲:“曹易瑾,起訴到了,快進來接著!”

他聽了,連忙進入監舍,從門孔裏接了起訴書,又在送達書上摁了手印,門外檢察院二科的人機械般說聲,“一個禮拜後開庭”,根本不管是否聽清或有何反應,就往別的號室走了。

起訴書是打印件,共3頁,曆述了曹易瑾的貪汙受賄事實和數額後,就說“數額巨大”,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有關章節條款,以及黨和國家反腐敗的形勢,應該予以堅決打擊。

“怎麼樣?檢察院是不是災你?”嶽博見曹易瑾看完了,就問起來。

曹把起訴書遞給他:“你給看看,他們要弄我多少年?”

嶽博拿到手裏看了一遍,說道:“上麵打的還行,隻說“數額巨大”,沒說“特別巨大”,也沒說情節惡劣之類,可見是手下留情了;可是呢,他們要真的護著你,就會把你提出去發起訴,麵授機宜,告訴你開庭時應該怎麼說,說什麼,不說什麼。現在看來,肯定有人為你活動過,可不怎麼到位啊。”

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他也想過讓律師傳言給妻子,或是寫個紙條拆開衣縫捎出去,讓妻子看了後花錢走一走檢察院和法院的路子,爭取判成緩刑甚至退賠不判,隻要出去就不愁出路,也不會給女兒和父母造成難以承受的悲哀。可終覺得自己的行為太典型太無遮攔的,用宋檢察官的話說,就是“剛上道,‘業務’不熟練,很容易讓人拿下,證據確鑿,沒有餘地”。這樣,也就怕搭上家底,折騰到最後又給判進去,雞飛蛋打一場空,使自己和家人再遭受一次精神打擊,更難承受,所以就沒有去勉強,“隨它去”的潛意識始終若隱若現地籠罩著自己。

下午,天空突然陰了起來,一陣東南風吹來,初夏的燥熱很快消散,雨點也跟著劈哩啪啦地敲打著柵欄和花卉,一瞬間,麻雀們就沒了聲音,躲得無影無蹤了。

晚飯前,隻見管教和大兵兩兩一組,逐個號室檢查著前後門窗和放風場的門是否鎖好,給號室裏憑添了一種緊張氛圍;晚飯後天已擦黑,轟轟隆隆一陣悶雷後,旋風裹著急雨降了下來,這是春季不多見的氣候現象,如果還在8號室,董存瑞楊昌一定會說這是不吉之兆。

果然,臨睡覺時走廊上響起了鐵鏈的咣啷聲,一會兒工夫,大兵和管教來開了號室的門,喊了一聲“217!”把屠一刀屠凡鐸提了出去。屠一刀吃驚得隻張著嘴瞪直了眼,嚇得臉色都青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有什麼情況?曹易瑾正在疑惑,就聽到押犯們紛紛議論說明天有“法場”,方才明白是將死刑犯在頭天夜裏集中起來,以便明天一早押赴刑場。

進看守所後就零零星星地聽人說過,一般每年秋後處決一批死刑犯,但上半年積攢多了,或是“嚴打”從快判處的死刑犯多了,也會臨時加“法場”,以前在執行“法場”當天,要開公判大會,名為法製教育,實為營造氣氛震懾人心,可這些年講究“人權”,說是罪犯沒有以身示教的義務,也就不被押解遊行示眾了。死刑犯的槍決,是頭天夜裏被關進單獨監舍,兩個或三個待決的人一間屋子,分別被鎖在鋪板上,死囚室門口都有大兵把守,以確保安全;裏麵的人當然通宵不昧,隨便拉著呱或哼著歌曲,反正有意不去讓人有孤寂的機會,以免哭哭啼啼弄得發殯似的的喪氣;直到次日早晨,夥房把包子和白酒送來,管教親自為他們斟上,有時含著淚為他們“送行”;往外走的時候,都被反綁起來,有的經過原來號室窗前,還轉頭看著號友們點頭示意,有覺得委曲或是不服判決的,往往會昂挺著頭顱,甚至喊著口號或唱著歌或大笑走出鐵門,流淚而哭的反而不是他們,而是號室裏押著的犯罪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