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和其他許多學生一樣都不理解曉秋的怪癖之處。她交友相當謹慎,從來對不守規矩的同學是遠遠避開的。但隻有雪梅是一個例外。她對雪梅的赤膽忠心讓所有的人感到費解。誰都知道雪梅對她並不太好,甚至常常欺負她,她被欺負慣了自己反倒不覺得。雪梅自己不吃肥肉全搛在她碗裏,把兩個人分內的魚中段吃得幹幹淨淨,剩下一堆刺,魚頭魚尾都是曉秋的。曉秋卻津津有味地吃著她挑剩下的菜,連湯都泡飯吃得一滴不剩—她從未浪費過一粒米。雖然這一切都發生在學校食堂的午餐桌上,劉南輝是看不見的,但同學們眼裏不揉砂子。時間久了大家未免看不慣,每每私下裏議論著,說曉秋有點兒犯賤—憑什麼這麼讓著她?雪梅長得已經夠豐滿了,再胖就蠢相了,而曉秋卻像一根豆芽。雖然她從不挑食,對肥肉也來者不拒,卻沒有絲毫要長肉的跡象。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養女也不見得低人一等。照我看,除了按相貌打分雪梅和曉秋各有千秋、不相上下之外,論才華雪梅在哪一方麵也不及曉秋一個零頭兒,可她居然敢對同學們說,寧曉秋是她爸爸花八百塊錢買來的—到底有這事兒沒有?”
終於有一個性子像炮筒子一樣直的女孩子把這話當麵對曉秋說了,卻把這個好脾氣的團支部書記一下子惹翻了臉。
“吃飽了撐的你們瞎嚼什麼舌頭!”曉秋倒剔著一對墨畫般的彎眉,因正在吃飯便伸出沾著鮮紅醬豆腐汁的筷子指著這位自以為抱不平的女生的臉,怒道,“你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家,怎麼像個長舌婦似的喜歡搬弄是非—討厭!”曉秋的俏臉蛋像門簾子一樣掛搭下來便滿麵冰霜,誰也不敢再多說話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還來管這號閑事?不過曉秋卻因此更有人緣兒了。
而雪梅卻是渾然不覺,隻是習已為常地接受著曉秋無微不至的照料,從不認為有什麼地方不對頭。習慣是比什麼都頑固的東西,就好像一對舊式的夫妻,丈夫被妻子服侍著過了一輩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連自己的襪子也不曾洗過一隻,而幾十年下來,也並不覺得老伴兒對自己好到哪兒去。習慣了的東西使人有一種天經地義的感覺,所以無需領情。
劉南輝去了幾次醫院。因傷腿的神經嚴重受損,現在已完全沒有知覺,變成了植物,而且是即將枯死的植物—因為血脈不太暢通。雖然他每天堅持對這條傷腿進行藥浴按摩,但已無力回天。更糟的是另一條好腿因長期受力不均衡,開始出現了骨質增生。他的膝關節和踝關節都長了骨刺,整個腿骨漸漸變形,行走困難。可是他堅持著,不肯這樣癱倒下去,因為他擔心孩子的學業和前途。
劉南輝時常在行人稀少的黃昏靜坐著守望女兒們歸來的碎石小徑。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感覺到內在的自己在一天天的消融枯萎,而孩子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成長,洋溢著勃勃生機和新生命萌芽般的奇異激情。他很高興孩子們在替他活著,替他享受著他自己一生渴望的幸福時光。
“她們這一代人過得真好嗬……”他發出這樣的感歎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是一個老人了。而且比別的同齡老人還要老,那是因為他的殘疾和時時襲來的劇痛。他有時幾乎痛得不能行走,就停下來,用袖子慢慢揩去額頭上的冷汗。從家裏到街上的路顯得愈來愈遠,好像永遠也走不到似的,等走到了,卻發現已經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可他是一個麵對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多麼殘酷的事情都可以頑強地去微笑的老人,幾乎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擊垮他。
但是幾乎……
寧曉秋非常擔心。那個能擊垮劉南輝的事情像一個在黑暗的角落裏潛伏著、並伺機要行動的陰險而凶猛的野獸,正在虎視眈眈地一步一步向這個小小的家庭逼近,“咻咻”地喘息著,預備給劉南輝以致命的打擊。
劉雪梅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著。課程耽誤得太多已經補不上了。她的眼前隻是晃動著郎大坤奔跑著的長腿和他決然離去的冷酷背影。她已經不再哭了,但悲傷並沒有和眼淚一起消失。她陷入了無法排解的痛苦之中。誰也救不了她,除非她自己堅強起來。可她不是堅強的女孩子—雖然她看起來霸氣十足。她和外柔內剛的寧曉秋恰好相反。曉秋了解她,所以深深地憂慮著,卻不知該怎麼辦,畢竟她也隻有十五歲。她總不能像個媒婆似的替她去找郎大坤—找也白找。但是不該發生的事卻偏偏會發生,就在劉南輝準備住院接受手術治療的前一天,雪梅出事了。這一天她沒好好吃午飯,因為實在咽不下。飯廳的桌子壞了一隻,男生的飯桌就有點擠。當雪梅和往常一樣走進飯廳,她發現郎大坤坐在女生們桌邊,正在和她們邊吃邊談著,都在議論著各人自己動手采集製作的動物標本。寧曉秋也在場,她咬著匙子,和她們一起笑得“咯咯”的。因為郎大坤捉來的那隻刺蝟使他無從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