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南輝沉默了。他不能再問下去。因為這麼大一個孩子不可能對這種事情知道得太詳細。而且這痛苦的記憶也不應該再折磨這孩子。好在曉秋對生父的印像非常有限,因為當時她還小。雖說她記事很早,也隻是記得六歲的那一個冬天,父親要被執行槍決的時候,她被陳湘雪抱在懷裏,隔著監獄的玻璃去吻她爸爸。像小狗似的凍得冰涼的小鼻尖在玻璃上壓扁了,鼻孔裏噴出的水汽在玻璃上凝成白霜,模糊了視線。她便將眼睛移下去,從那小小的,渾圓的吻痕之中去望父親。她看見了爸爸臉上滔滔的淚。他的雙手反銬在背後,被人推搡著,步步回頭,一直望著大玻璃後麵的母女三個。媽媽手裏還牽著弟弟曉冬。在寧曉秋的記憶裏,爸爸是一個流著淚的男人。現在是劉南輝在她的小手的環抱中流著淚,那麼這個人就該是她的爸爸。
曉秋擁抱著劉南輝,喃喃說道:“我們姐弟倆都不是湘雪媽媽生的。她一輩子也沒結過婚。我爸爸和生我的媽媽都是她的同事。父母都不在了,我們姐弟倆沒處投奔,湘雪媽媽就一直養著我們。直到那一天,她也走了……”寧曉秋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劉南輝緊緊地摟著孩子單薄的身子,悵然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空。
寧曉秋領著劉南輝來到西海灘的一片鬆樹林。這裏有一片荒墳。曉秋在一處不起眼的土堆旁停下。一塊自製的墓碑上是曉秋最近才用黑漆填上的字。劉南輝俯下身將一束怒放的玫瑰放在墳前,像燃著一簇明豔的火。花店的老板為他挑了最大最紅,還帶著清晨的露水的玫瑰,殷勤地建議他買九十九朵。因為這個數目像征著天長地久。
劉南輝一動不動地站著,從早晨一直站到天色沉黑也沒改變姿勢,滿天的星鬥越來越亮,像天堂的燈火溫柔地凝視著人間,但似乎不解人間的哀愁——它們是如此快活地一閃一閃,像湘雪十八歲時的眼睛。小夜鶯的歌聲從腳下邊這溫暖的小土丘中傳來,從深邃空曠的天宇中傳來,從清寒透骨的夜風中傳來。四麵八方無處不在回蕩著她甘甜清冽的歌聲,引起了千軍萬馬奔騰洶湧的回應……這是一片麵對大海的山坡。當歌聲漸漸隱去,劉南輝的耳邊隻剩下了海潮憤怒的轟鳴。正是漲潮的時候,海上起風了。滔天巨浪撲向孤零零伸入海中的棧橋,泊在那時裏的木船上下顛簸,互相撞擊的聲音沉悶而震心。漆黑的海和沉重得壓下來的天空更增添了這一片荒墳的淒清冷寂。
“湘雪,你怎麼會躺在這兒,這麼野這麼靜的地方......你不是最不喜歡黑的嗎……”劉南輝突然整個人撲倒下來,兩手深深插入了墳上鬆軟的泥土。他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她,但中間隔著厚厚的黃土,隔著生死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隔著無數被錯過了的荒涼歲月,他和她無論在哪一條路上,也再難同行。地下冷寂的白骨不是湘雪,湘雪化成了一陣風,一首歌,一聲歎息;化成了山水之間歡樂的精靈,遠離了人世的愁煩......她解脫了。從絕望的苦戀和漫長的等待中解脫了。
劉南輝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而這一刻他卻在期待著奇跡出現。他希望自己像借宿在荒村野店中的書生,忽然遇到墳墓裏像煙一樣冉冉升起的美麗女鬼......如果這鬼是湘雪,他一定會不顧性命地上前擁抱她,求她把自己帶走。他是戰場上的英雄,卻是情場上的逃兵。他的深遠而決絕的退避造成了心上人前半生的痛苦等待,後半生的孤獨無依。他不知道湘雪會在退役後一直在苦苦尋找他,等了他一輩子。他不能原諒自己這麼多年竟沒有勇氣去看一看她,隻要他用心查訪,是會找到她的。如果不是遇見曉秋,他會一直以為湘雪還活著,比自己過得好得多。可是她晚境如此淒涼無助,讓他悔得肝腸痛斷。他終於深切地領悟到,男人在情場上和在戰場上一樣,隻能衝鋒進取,不能退縮逃避。一個善良的願望、高尚的退避未必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但他的領悟如今已經太遲了。命運有意捉弄了他,對他的退卻懲罰得如此殘酷,讓他鑄成大錯,遺恨終生。他和湘雪住在同一個城市,孩子在一張課桌上讀書,他倆卻都一無所知......這就是咫尺天涯嗎?望著湘雪墳前的衰草,他的心一滴一滴融化成苦水,陣陣鬆濤將他的哭聲淹沒,他的全身劇烈地震顫著,哭得風雲慘淡,月色無光,竟無力從她墳上站起身來。
“您愛我媽媽,是嗎?”曉秋像個大人似的問他,但像是自言自語,並不指望他回答。她靜靜地站在月光下,穿著一身白衫在這清冷的光輝裏浸得透明,像天使,又像鬼魅似的飄浮在夜色裏,迎風翻飛的衣衫像無數隻白鴿的翅膀,一齊搧動著,使她時刻都能隨風飛去。她是活脫脫的又一個湘雪,身上沒有流淌著湘雪的血液,卻注入了湘雪的靈魂。她抹了一把淚,走上前拉著劉南輝的手輕輕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