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的嚴冬,數九寒天裏,這個小小的白屋裏暖烘烘的。雪梅穿著桃紅小棉襖坐在床邊為郎大坤織著一條銀灰色羊毛圍巾。爐子上燉著小土雞和野山菌,籠子裏養了一對金絲熊,跳來跳去地追逐著。冬天黑得很早,八點鍾的街麵上已經是靜悄悄一片漆黑。而每一扇窗裏卻是明亮的。窗子上映出忙碌的人影,各家有各家的聲音。聽起來熟悉親切。雪梅又想到了搬家。可是看看這個剛剛營造起來的小屋,反倒有些不舍,遲疑著。最後她還是決定不搬。這裏的租金低、交通便利、買菜也近。不管外麵有多亂,關上門就是一個溫暖的小家。市井的嘈雜聲他們早已習慣了。太安靜了反倒會讓人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熱鬧些更好。他們更喜歡人山人海的生活,覺得這樣才像是活著。屋子看上去潔淨溫馨,薄薄的木板門上麵很隨便地掛著一把扭開的小鎖。屋裏還是簡單的桌凳,藍白格床單,水泥地被雪梅擦得一塵不染,廚房裏的鍋灶擦得亮晶晶的。小菜筐裏放著剛買來的茄子、乳瓜和一尾魚。整個小屋看上去像是燕子用春泥壘成的窩。這樣的屋子讓人看著舒坦而又不會招賊。雪梅也漸漸把自己訓練成了個勤快的好主婦。
可是近一個星期她沒有出去。她的胃口很差,還無故吐了幾次。郎大坤沒有介意。雪梅一向身體很好,他心裏有數。這天晚上下了班一進門,雪梅便把一張紙條放在桌子上拍了拍,得意地努了努嘴。郎大坤拿起紙條看了一眼,立刻失口叫了一聲。
“啊呀不行。這可不行雪梅——我們不能要孩子。”他跌坐在椅子上,兩隻手捧著頭。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你自己還沒長大呢,想多玩兒幾年是不是?你不養我養。他已經在肚子裏了,總不能殺死這個小東西——誰讓你那天不用套的。”
“套用光了嘛......”
“用光了還幹!你這流氓。”雪梅白了他一眼,“這就是天意。我感覺他該是個兒子。”雪梅習慣地點了支煙吸著,可是一摸到肚子,便立刻把煙掐滅了。
“從現在起我得戒煙戒酒,永遠也不沾這些東西了。還要聽音樂,多吃水果......”雪梅靠在被垛上,微笑著支使郎大坤,“去,給我削個蘋果來!”
郎大坤顯然還沒反應過來,他木怔怔地去拿蘋果,才削了一圈兒皮就割到了手,便賭氣把刀尖戳在桌上。他一趟一趟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繞得雪梅頭都昏了。郎大坤像是被嚇壞了。他喃喃道,“生孩子可不是玩兒的。我們養不了這小東西。連貓狗都養不活,你還要養人——不行,這孩子要不得。吃點藥打掉還來得及......”
“放屁!你說的這是人話嗎?”雪梅怒目圓睜,恨不得給他一個大耳光,隻怕打不過他,“反正一輩子總是要生的,你不讓我生,讓誰給你生去?再窮的人也養得起兒子,怎麼偏偏我們就養不起?我偏要養!”
郎大坤知道她的脾氣又上來了,懶得和她吵,隻咕噥了一聲:“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兒子。”
“要是女兒就更好了。你想想,咱們倆的孩子,會有多漂亮?最好她的膚色和嘴唇像你,她的眼睛和體型像我......”雪梅說著拉過了大坤的手,按在自己的下腹。
郎大坤像被燙了似的縮回手去,“不要,不要——這不行的。我負不了這個責任。養這麼個東西很麻煩的......會把我們拴死的!什麼也別想幹,哪兒也別想去了。”
“拴死更好。我就是要拴死你,一輩子別想逃,一輩子都是我的。”雪梅撲上來摟著他的脖子,半閉著眼看著他的臉。她灼熱的鼻息噴到郎大坤的臉上,卻讓他打了個寒戰。
於是關於要不要孩子的爭論天天都在延續,郎大坤軟硬兼施,雪梅卻寸步不讓。郎大坤給她偷偷下的打胎藥被她發覺了,大鬧到要尋死的地步。反正胎兒在她身上,隻要她活著,而她要胎兒也活著,那就拿她沒辦法。在胎兒長到第四五個月大時,這種爭論停止了。郎大坤放棄了墮胎的想法。他每日早出晚歸,拚命掙錢,幹著兩份兼職。除了殺蛇,他早晨送報送奶,晚上幫黑車司機拉生意賺提成,瘦得兩腮都塌陷下去。雪梅心疼極了,一再勸他不要幹得那麼累。可是郎大坤哪裏肯聽。他要做父親了。他的兒子不能比別人的孩子窮。以後是一家三口,隻有一份殺蛇的收入哪兒夠?孕婦要吃得好。生孩子去醫院要花錢。這是連傻子都知道的。大肚子的雪梅不能再幹模特,這一份收入也沒有了,不靠他靠誰?他像一隻上了磨的驢子,生活的重負套牢了他。他沒有了自己,隻有辛苦勞作,也沒有時間長籲短歎。每日都是天黑透了才回來,腦袋一挨枕頭就睡死過去,到天亮都不會翻一下身。雪梅知道了節儉,這使他感到滿意。他不知養一個孩子到底需要多少錢,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沒錢是絕對不行的。他不僅戒掉了煙酒,連襪子都是破爛的。每一分血汗錢都留給了雪梅肚子裏的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