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2)
後來的日子當然也不是順風順水—若說管桐和顧小影從此就可以大徹大悟再不吵架,那根本就是做夢!
事實上沒過多久這兩人就吵了一架,起因是顧小影某天晚上給管桐打電話,本來是說點“你那裏天氣怎樣”、“今天忙不忙”之類的話題,可是說著說著就拐到了顧小影剛剛參加完的一場某同事的婚禮上。因為那婚禮的形式實在是很浪漫,顧小影豔羨了很久之後終於憋不住地第N次回憶起自己那場慘淡的婚禮—蚊子、蚊香、烈日、汗水,還有那個沒有“洞房”的洞房花燭夜,真是想不刻骨銘心都不行。
於是顧小影就忍不住開始發牢騷:“管桐,你看看人家的婚禮才知道,一輩子就一次的儀式,那才叫莊嚴,那才叫神聖。我看著新郎給新娘戴戒指,親吻新娘的額頭,宣誓說從此永不分離的時候,你都不知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好感人啊!再回頭想想自己,真是淒涼啊,除了被蚊子咬、被汗水泡,什麼都沒有。”
管桐在電話線那邊笑一聲,試圖緩和氣氛:“其實也沒啥,婚禮這東西,不過就是個符號……”
話音未落,顧小影的小宇宙就被點燃了:“什麼?符號?管桐你果然是研究符號論美學的,怎麼在你眼裏什麼都是符號呢?我想買漂亮衣服的時候你說衣服不過就是個符號,我說將來得給咱孩子取什麼名字的時候你說名字不過就是符號,我說晚上做什麼飯吃的時候你說吃什麼都行,不過是個符號……你是不是看什麼都是符號?”
管桐又笑了,顯然電話交流最大的麻煩就在於看不見對方的臉,所以管桐不知道顧小影此時此刻已經恨不得這個人就在自己的麵前,讓自己可以酣暢淋漓地將其剝皮拆骨抽筋!
管桐還企圖做顧小影的思想工作:“都已經過去了,再強調那些沒有意義的事多浪費時間?有這工夫還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比如你可以看看書、備備課……婚禮這種事,你覺得重要就重要,覺得不重要就不重要,反正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絮絮叨叨說了幾分鍾,突然發現聽筒裏沒有了聲響,管桐還想:這丫頭現在的脾氣真的是好很多了,想不到這麼容易就不發火了?
忍不住“喂喂”幾聲,管桐問:“小影,你還在聽嗎?”
“我聽著呢,”顧小影聲音冷冷地開口了,“管桐,我得承認,你說得都對,婚禮的確是做給別人看的,的確就是個符號而已。按照你的理論,咱們穿什麼衣服、吃什麼飯、住怎樣的房子、開怎樣的車、孩子聰明不聰明、老婆漂亮不漂亮……統統都是符號,是不是?”
管桐不知道顧小影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不吭氣了。
顧小影接著說:“就說你們當官的吧,出門的時候坐奧迪A6 2.0還是2.4,開會的時候坐台上還是台下,吃飯的時候坐主賓還是副主賓,被介紹的時候是主任還是副主任……這些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究其本質也不過是符號,對不對?”
管桐更不敢吭氣了—結婚一年多,如果到這時候還沒發現這是他老婆爆發前的先兆,那他真是白混了。
顧小影冷笑一聲:“管縣長,當多大的官、主持怎樣的工作、分管哪些部門……這些明明都是符號,可為什麼包括你在內的很多人還要趨之若鶩、嘔心瀝血?你看不上我在乎一場隻能作為符號而存在的婚禮,而你自己卻可以為了一個同樣作為符號而存在的官職奮不顧身,這算不算律人恕己?”
管桐啞口無言,他的大腦似乎有點短路,可是僅剩的那點清晰又告訴他似乎顧小影這樣說也沒錯……他隻是有些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把吵架上升到美學高度的呢?
過很久,管桐才歎口氣道:“老婆,其實當時你也說婚禮太麻煩了會很累人的,可後來嫌婚禮太寒酸的也是你……你每次吵架都要翻這個舊賬,你累不累?”
顧小影一愣,氣焰霎時滅了一半—似乎是到這時她才想起來,當初,的確是有過這樣的一番對話的。
那是在決定回R城舉行婚禮之前,管桐大學時的好友結婚,管桐作為伴郎忙了個四腳朝天。婚禮結束後回家的路上,管桐苦不堪言地抱怨:結婚真累人,他家多少親戚啊,怎麼能來五十桌?
顧小影一直在旁邊看熱鬧,卻也心有戚戚焉地答道:五十桌看得我頭都暈……等咱結婚的時候,可別弄這麼大的排場,不然光敬酒也能累死我。
彼時,管桐累得連點頭的力氣都沒了,卻仍是能記住顧小影的這句話。
可是,他不知道,女人要的未必是五十桌客人的氣派,卻不能不看重一場婚禮的誠意。
電話線這端,顧小影深深吸口氣,努力壓住那些怒火,沉聲道:“好的,管桐,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提起這件事。過了今天,我再也不拿這場婚禮說事兒,可是今天,我得把這話說透了,免得你總是覺得我無理取鬧。”
顧小影語速很慢,但每個字都咬得清晰:“管桐,你不是喜歡用符號解釋問題嗎?那我告訴你,我們周圍的世界,就是一個充斥著各類符號的世界—我們的物質生活、我們的精神追求,哪個不是符號?可我們為什麼還想要住大房子、有好的職業、好的前途,不就是因為我們對符號有一種本能的向往嗎?所以男人和女人一樣,也是講究符號的,隻不過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於,女人覺得重要的那些符號,恰恰是男人們認為不重要的符號,而男人覺得重要的,又是女人們不在乎的。說白了就是大家的審美基礎不同,看待事物的標準不一樣。可是,你不能因為基礎不一樣就覺得別人的標準毫無道理,對不對?”
管桐沉默了,過會兒,略有些遲疑地答:“似乎……也有道理。”
顧小影舒口氣,似乎到這時才感覺出什麼叫作筋疲力盡,她靠在沙發上閉上眼,對著話筒說:“管桐,其實我也沒撒謊,我的確是覺得婚禮不需要多麼豪華。太豪華的婚禮不光累人,對你一個機關幹部來說影響也不好。可是結婚對女人來說就等於第二次投胎,這是件嚴肅的大事,哪怕隻有三五桌人,但總要有讓人有一種被重視的感覺吧?而咱們的那場婚禮,的確隻讓我有種被敷衍的感覺。我委屈,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施舍的一方,心裏難免不舒服。管桐你想過嗎,如果我真是那種虛榮的女人,我可能滿足於你這間有三十年曆史的機關宿舍?我可能連求婚戒指都沒有就同意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