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類帶有報複性質的惡作劇不同,有時候兒童淘氣,純粹出於頑皮的天性,可以說,沒有任何前因後果。住在我家西鄰的伯母,平時待我們很好,桃子熟了,常常往我們小手裏塞上一兩個。我們對她的唯一不滿,就是她一天不住嘴,老是“嘞嘞嘞”,一件事叨咕起來沒完,怪煩人的。這天,我發現她家的南瓜蔓爬到了我們這麵牆上,上麵結了一個小盆大的南瓜,便和嘎子哥一起給它動了“手術”:先在上麵切一個四四方方的開口,然後用匙子把裏麵的瓜瓤掏出來,填充進去一些大糞,再用那個四方塊把窟窿堵上。經過我們觀察,認為“刀口”已經長好了,便把它翻牆送過伯母那麵去。隔上一些天,我們就要找個事由過去望一望,發現它已經長到臉盆一般大了,顏色也由青翠轉作深黑,知道過不了多久,伯母就會用它燉魚吃了。一天,見到伯母拎了幾條河魚進了院子,隨後,又把南瓜摘了下來,搬回屋裏。估摸著將要動刀切了,我和嘎子哥立刻趕到現場去看“好戲”。結果,一刀下去,糞湯“嘩嘩”地流滿了灶台,還散發著臭味。伯母一賭氣,就把整個南瓜扔到了豬圈裏,院裏院外罵個不停,從正午一直罵到日頭栽西。我們卻早已蹦著跳著,“得勝還朝”了。
在外麵跑餓了,我和嘎子哥就回到他家菜園子裏啃茄子吃。我們不是站在地上,把茄子摘下來一個一個吃掉,而是平身仰臥在壟溝裏,一點點地往前移動,用嘴從茄秧下麵去咬那最甜最嫩的小茄苞兒。麵對著茄秧上那些半截的小茄子,魔怔叔和園工竟猜不出這是受了什麼災害。直到半個月以後,我們在那裏故技重演,當場被園工抓住,才揭開了謎底。告到魔怔叔那裏,罰我們把半截茄子全部摘下來,然後一個一個吃掉,直弄得我們腸胃脹痛,下巴酸疼,暗中發誓以後再也不幹這類“蝕本生意”了。
但是,正如一位心理學家所說,頑童是沒有記憶的。沒過多久,我們又“作禍”了,而且,情節更為惡劣。那天,我的書包裏裝了一把炒熟的黃豆,放學後忘記帶回家去,第二天發現書包被老鼠咬個大窟窿。這是媽媽花了兩天工夫精心縫製的,我心疼得流出了眼淚。嘎子哥說,別哭別哭,看我怎樣收拾它們。
他的本事也真大,不知道怎麼弄來的,一隻大老鼠已經被關進小箱子裏。晚上自習結束,他引我到馬棚裏,就著風燈的亮光,用一塊麻布罩住老鼠的腦袋,讓我用手掐住,他把事先準備好的半把生黃豆一粒粒塞進老鼠的肛門裏,再用針線縫死,然後放出門外。當夜,院子裏發生了一場群鼠大戰。原來,那隻老鼠因腹中黃豆膨脹而感到幹渴,就拚命喝水,水喝得越多就越是膨脹,憋得實在忍受不住了,便發瘋似的追咬它的同類,結果,當場就有三隻老鼠送了命。
五
私塾不放寒假,理由是“心似平原野馬,易放難收”。但進了臘月門之後,課業安排相對地寬鬆一些。因為這段時間沒有背誦,晚自習也取消了,我便天天晚上去逛燈會,看高蹺。但有時,先生還要拉我們命題作詩,或者臨機對句,也是很難應付的。
古製:“嘉平封篆後即設燈官,至開篆日止。”意思是,官府衙門到了臘月(嘉平月)二十前後便要封存印信,停止辦公,臨時設置燈官,由民眾中產生,俗稱“燈籠太守”,管理民事。到了正月下旬,官府衙門印信啟封,燈官即自行解職。鄉村結合本地的實際,對這種習俗作了變通處理。燈官的差使盡管能夠增加一些收入,但舊時有個說法:“當了燈官的要倒黴三年”,因此,一般的都不願意幹。村上隻好說服動員那種平時懶惰、生活無著的“二混子”來擔任,幫助他們解決一些生計中的困難。
到了舊曆除夕,在秧歌隊的簇擁下,燈官身著知府戲裝,頭戴烏紗亮翅,端坐於八抬大轎之中,前有健夫搖旗喝道,兩旁有青紅皂隸護衛,鬧鬧嚷嚷地到全村各地巡察。遇有哪家燈籠不明,道路不平,或者隨地倒置垃圾,“大老爺”便走出官轎,當眾訓斥、罰款;街頭實在找不著岔子,就要走進院子,故意在冰雪上滑溜一下,然後,就以“閃了老爺的腰”為名罰一筆款。這筆錢,一般用來支付春節期間各項活動開支,同時給予燈官這類特困戶以適當的補助。被罰的對象多為殷實富戶,農村所謂“土財主”者,往往都是事先物色好了對象,到時候找個名堂,走走過場。這樣,既解決了一些實際困難,又帶有鮮明的娛樂性質,頗受民眾歡迎。
每當燈官出巡,人們都前呼後擁,幾乎是全村出動。這天晚上,劉先生也拄著拐杖出來,隨著隊伍觀看。第二天,就叫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記敘文和一首即事詩。我的文章名曰《“燈籠太守”記》,詩是一首七絕:“聲威赫赫勢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畢竟可憐官運短,到頭富貴等黃粱!”先生看過文章,在題目旁邊寫了“清順可讀”四個字;對這首七絕,好像也說了點什麼,記不清楚了。散學時,先生把這兩篇文字交還給我,讓帶回家去,給父親看。
記得還有一次,那天是元宵節,我坐在塾齋裏溫習功課,忽聽外麵鑼鼓聲越來越近,知道是高蹺隊(俗稱“高腳子”)過來了。見老先生已經回到臥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門外。不料,到底還是把他驚動了。隻聽得一聲喝令:“過來!”我隻好硬著頭皮走進臥室,見他正與魔怔叔共枕一條三尺長的枕頭,湊在煙燈底下,麵對麵地吸著鴉片煙。由於零工不在,喚我來給他們沏茶。我因急於去看高蹺,忙中出錯,過門時把茶壺嘴撞破了,一時嚇得呆若木雞。先生並未加以斥責,隻是說了一句:“放下吧。”
這時,外麵鑼鼓響得更歡,想是已經進了院裏。我剛要抽身溜走,卻聽見先生喊我“對句”。我便規規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隨口說出上聯:“歌鼓喧闐,窗外腳高高腳腳”;讓我也用眼前情事對出下聯。我正愁著找不出恰當的對句,憋得額頭滲出了汗津,忽然見到魔怔叔把腦袋往枕頭邊上挪了挪,便靈機一動,對出了下句:“雲煙吐納,燈前頭枕枕頭頭。”魔怔叔與塾師齊聲讚道:“對得好,對得好!”且不說當時那種得意勁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隻講這種臨時應答的對句訓練,使我後來從事詩詞創作獲益頗深。
我從六歲到十三歲,像頑猿箍鎖、野鳥關籠一般,在私塾裏整整度過了八個春秋,情狀難以一一縷述。但是,經過數十載的歲月衝蝕、風霜染洗,當時的那種淒清與苦悶,於今已在記憶中消溶淨盡,沉澱下來的倒是青燈有味、書卷多情了。而兩位老師幫我造就的好學不倦與迷戀自然的情結,則久而益堅,彌足珍視。
“少年子弟江湖老”。半個世紀過去了,無論我走到哪裏,那繁英滿樹的馬纓花,那屋簷下空靈、輕脆的風鈴聲,仍仿佛時時飄動在眼前,回響在耳邊。馬纓——風鈴,風鈴——馬纓,永遠守候著我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