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心也挨過打,但不是用手掌,而是板子,榆木製作,不甚厚,一尺多長。聽人說,木板經尿液浸過,再用熱炕猛烙,便會變得酥脆。我和嘎子哥就趁先生外出,如法炮製,可是,效果並不明顯。
三
塾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樹,柔軟的枝條上綴滿了紛披的葉片,平展展地對生著,到了傍晚,每對葉片都封合起來。六月前後,滿樹綻出粉紅色的鮮花,毛茸茸的,像翩飛的蝶陣、飄動的雲霞,映紅了半邊天宇,把清寂的塾齋裝點得濃鬱中不乏雅致。深秋以後,葉片便全部脫落,花蒂處結成了黃褐色的莢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隻隻莢角就是接引花仙回歸夢境的金船,看著它們臨風蕩漾,心中總是湧動著幾分追念,幾分悵惘。魔怔叔說,這種樹的學名叫作“合歡”,由於開的花像馬鈴上的紅纓,所以,人們又稱它為馬纓花。
馬纓花樹上沒有掛著馬鈴,塾齋房簷下卻擺動著一串風鈴。在馬纓花的掩映中,微風拂動,風鈴便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日日夜夜,伴和著琅琅書聲,令人悠然意遠。棲遲在落花片片、黃葉紛紛之上的春色、秋光,也就在這種叮叮咚咚聲中,迭相變換,去去來來。
先生是一位造詣很深的書法家。他很重視書法教學,從第二年開始,隔上三五天,就安排一次。記得他曾經講過,學書不僅有實用價值,而且也是對藝術的欣賞,這兩方麵不能截然分開。比如,接到一封字體秀美、淵雅的書信,在了解信中內容的同時,也往往為它的優美的書藝所陶醉。
學寫楷書,本來應該嚴格按照摹書與臨書的次序進行。就是,先要把“仿影”鋪在薄紙下麵,一筆一筆地描紅,熟練了之後,再進入臨帖階段。由於我們都具備了一定的書寫基礎,先生就從臨帖教起。事先,他給我們寫好了兩張楷書的範字,記得是這樣幾句古文:“幼懷貞敏,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先苞四忍之性。”“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囑咐我們,不要忙著動筆,先要用心琢磨,反複審視,(他把這稱作“讀帖”)待到諳熟於心,再比照著範字,在旁邊一一去臨寫。他說,臨帖與摹帖不同,摹帖是簡單的模仿,臨帖是在借鑒的基礎上進行自我創作,必須做到眼摹、心悟、手追。練習書法的訣竅在於心悟,讀帖是實現心悟的必由之路。
老先生有個說法:“隻讀不作,終身鬱塞。”他不同意清人王筠《教童子法》中的觀點,認為王筠講的兒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從十六歲開始,魯鈍者二十歲也不晚,是“冬烘之言”。老先生說,作文就是表達情意,說話也是在作文,它是先於讀的。兒童如果一味地讀書、背書,頭腦裏的古書越積越多,就會食古不化,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許多飽學的秀才寫不出好文章,和這有直接關係。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應該及時引導他們通過作文進行表達情意、思索問題的訓練。為此,在“四書”結業後,講授《詩經》《左傳》《莊子》《綱鑒易知錄》之前,他首先講授了《古文觀止》和《古唐詩合解》,強調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誦下來,爾後就練習作文和寫詩。他很重視對句,說對句最能顯示中國詩文的特點,有助於區分平仄聲、虛實字,豐富語藏,擴展思路,這是詩文寫作的基本功。他找出明末清初李漁的《笠翁對韻》和康熙年間車萬育的《聲律啟蒙》,反複進行比較,最後確定講授李氏的《對韻》。這樣,書窗裏就不時地傳出“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的誦讀聲。
他還給我們講,對句講究虛字、實字。按傳統說法,名詞算實字,一部分動詞、形容詞也可以算是實字,其餘的就算虛字。這種界限往往不是很分明的。一句詩裏多用實字,顯得凝重,但過多則流於沉悶;多用虛字,顯得飄逸,過多則流於浮滑。唐代詩人在這方麵處理得最好。先生還常常從古詩中找出一個成句,讓我們給配對。一次,正值外麵下雪,他便出了個“急雪舞回風”的下聯,讓我們對出上聯。我麵對窗前場景,想了一句“衰桐搖敗葉”,先生看了說,也還可以,順手翻開《杜詩鏡銓》,指著《對雪》這首五律讓我看,原句是:“亂雲低薄暮”。先生說,古人作詩,講究層次,先寫黃昏時的亂雲浮動,次寫回旋的風中飛轉的急雪,暗示詩人懷著一腔愁緒,已經獨坐鬥室,對雪多時了。後來,又這樣對過多次,覺得通過對比中的學習,更容易領略詩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秋初,一個響晴天,先生領我們到草場野遊,回來後,讓以《巧雲》為題,寫一篇五百字的短文。我把卷子交上去,就注意觀察先生的表情。他細細地看了一遍,擺手讓我退下。第二天,正值舊曆八月初一,民間有“搶秋膘”的習俗,父親請先生和魔怔叔吃飯。坐定後,先生便拿出我的作文讓他們看,我也湊過去,看到文中畫滿了圈圈,父親現出欣慰的神色。原來,塾師批改作文,都用墨筆勾勒,一般句子每句一圈,較好的每句雙圈,更好的全句連圈,特好的圈上套圈。對欠妥的句子,勾掉或者改寫;凡文理不通、文不對題的都用墨筆抹去。所以,卷子發還,隻要看圈圈多少和有無塗抹,就知道作文成績如何了。
四
先生年輕時就吸鴉片煙,久吸成癮,每到煙癮上來之後,茶飯無心,精神頹靡,甚至涕泗交流,隻好躺下來點上煙燈,趕緊吸上幾口,才能振作起精神來。後來,鴉片煙也覺得不夠勁了,便換上由鴉片裏提煉出來的嗎啡,吸了兩年,又覺得不過癮了,隻好注射海洛因(俗稱“白麵”),每天一次。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行草,凡是前來求他寫字的,都帶上幾支“白麵”作為贐禮。隻要紮上一針,立刻神采飛揚,連著寫上十張八張,也沒有問題,而且,筆酣墨飽,力透紙背。
由於資金有限,他每次隻能買回四支、五支,這樣,隔上幾天,就得去一次高升鎮。“閻王不在,小鬼翻天。”他一出門,我們就可以放膽地鬧學了,這真是快活無比的日子。這天,我眼見著先生夾個包袱走出去了,便急急忙忙把我和嘎子哥的書桌摞在一起,然後爬到上麵去,算是登上了皇位,讓嘎子哥給我叩頭請安,三呼萬歲。他便跪拜如儀,喊著“謝主隆恩”。我也揚揚自得地一揮手,剛說出“愛卿平身”,就見老先生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這是我絕對沒有料到的。原來,他忘記了帶錢,走出二裏地才忽然想起。往屋一進,正趕上我“大鬧天宮”,據說,當時他也隻是說了一句:“謔!小日子又起來了。”可是,卻嚇得我冷汗淋淋,後來,足足病倒了三個多月。
病好了以後,略通醫道的魔怔叔說我臉色蒼白,還沒有恢複元氣。嘎子哥聽了,便悄悄地帶我去“滋補”,要燒小雞給我吃。他家後院有塊韭菜地,幾隻小雞正低著頭在裏麵找蟲子吃。他從後麵走過去,冷不防騰起一腳,小雞就糊裏糊塗地命歸了西天。弄到幾隻以後,拿到一個壕溝裏,逐個糊上黃泥,再撿一些幹樹枝來燒烤。熟了之後摔掉泥巴,外焦裏嫩的小燒雞就成了我們豐盛的美餐。
這類事幹了幾次,終於被看青的“大個子”叔叔(實際是個矬子)發覺了,告訴了魔怔叔,為此,嘎子哥遭了一通毒打。這樣一來,我們便和“大個子”結下了怨仇,決心實行嚴厲的報複。那天,我們趁老先生上街,兩人跑到村外一個爛泥塘邊,脫光了衣裳,滾進泥坑裏,把臉上、身上連同帶去的棍棒通通塗滿了黑泥,然後一頭鑽進青紗帳,揀“大個子”必經的毛毛道,兩個黑孩拄著黝黑的棍棒分左右兩邊站定。隻見他漫不經心地低頭走了過來,嘴裏還哼著小曲。我們突然大吼一聲:“站住!拿出買路錢!”竟把他嚇得打了個大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