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燈有味 第二篇 青燈有味憶兒時
導讀: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作者在追憶兒時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時,充滿著濃厚的鄉愁色彩和感傷情懷,鄉愁、情愁、憂愁也成為變動不停的心靈鍾擺。
一
我的故鄉大荒村,地處遼西的醫巫閭山東麵。上世紀四十年代初,這裏兵荒馬亂,土匪橫行,日本“皇軍”和偽保安隊不敢露麵,結果成了一處“化外”荒原。當時,我有一位綽號“魔怔”的族叔,滿腹經綸,性情骨鯁;靠著家裏的一些資產,剛到四十歲便過上了鄉下隱居的生活。他有一個男孩,小名喚作“嘎子”,生性頑皮好動,整天招惹是非。魔怔叔自己沒有耐心管教,便想延聘一位學究來加以培養,於是請到了有“關東才子”之譽的劉璧亭先生。他的國學功底深厚,做過省裏督學和方誌總纂,隻因不願仰承日本人的鼻息,便提前告老還家了。由於對我有好感,魔怔叔同時說服我的父親,把我也送進了私塾。
這樣,我們這兩個無拘無管、瘋淘瘋炸的頑童,便從“百草園”來到了“三味書屋”。當時我剛滿六歲,嘎子哥大我一歲。
私塾設在魔怔叔家的東廂房。這天,我們早早就趕到了,嘎子哥穿了一件紅長衫,我穿的是綠長衫,見麵後他就要用墨筆給我畫“關老爺”臉譜,理由是畫上的關公穿綠袍。拗他不過,我隻好聽從擺布。幸好,魔怔叔陪著老先生進屋了。我趕忙洗淨臉盤,投入“拜師儀式”。程序很簡單,首先向北牆上的至聖先師像行三鞠躬禮,然後拜見先生,把魔怔叔事先為我們準備好的禮物雙手奉上,最後兩個門生拱手互拜,便算了事。接著,是先生給我們“開筆”。聽說我們在家都曾練習過寫字,他點了點頭,隨手在一張紅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文章得失不由天”七個大字,然後,兩個學生各自在一張紙上摹寫一遍。
先生見我們在家都背誦過《三字經》《百家姓》,便從《千字文》開講。他說,《三字經》中“宋齊繼,梁陳承”,講了南朝的四個朝代,《千字文》就是這個梁朝的周興嗣作的。梁武帝找人從晉代“書聖”王羲之的字帖中選出一千個不重樣的字,然後,讓文學侍從周興嗣把它們組合起來,四字一句,合轍押韻,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一個通宵過去,《千字文》出來了,周興嗣卻累得須發皆白。先生說,可不要小看這一千個字,它從天文、地理講到人情世事,讀懂了它,會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個基本的概念。
當時,外麵的學堂都要誦讀偽滿康德皇帝的《即位詔書》《回鑾訓民詔書》和《國民訓》,劉先生卻不去理會這一套。幾個月過後,接著給我們講授 “四書”。書都是線裝的,文中沒有標點符號。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我們兩人的書上圈點一遍,每一斷句都畫個“圈”,有的則在下麵加個“點”。先生告訴我們,這種在經書上斷句的工作,古人稱作“離經”——離析經理,也就是《三字經》裏說的“明句讀”。“句讀”相當於現代的標點符號。有時一個標點點錯了,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說,斷句的基本原則,可用八個字來概括:“語絕為句,語頓為讀。”語氣結束了,算作“句”,用圈(句號)來標記;語氣沒有結束,但需要頓一下,叫作“讀”,用點(逗號)來標記。
二
先生麵相嚴肅,令人望而生畏,村人根據說書場上聽來的,送給他一個“劉黑塔”(實際應為“劉黑闥”)的綽號。其實,他為人正直、豪爽,古道熱腸,而且,饒有風趣。他喜歡通過一些笑話、故事,向學生講述道理。當我們讀到《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時候,他給我們講了一個兩位教書先生“找‘得’”的故事:一位先生把這段書讀成“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發覺少了一個“得”字。一天,他去拜訪另一位塾師,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張紙塊,上麵寫個“得”字。忙問:“此字何來?”那位塾師說,從《大學》書上剪下來的。原來,他把這段書讀成了“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末了多了一個“得”字,就把它剪了下來,放在桌上。來訪的塾師聽了十分高興,說,原來我遍尋不得的那個“得”字跑到了這裏。說著,就把字塊帶走,回去後,貼在《大學》的那段書上。兩人各有所獲,皆大歡喜。
讀書生活十分緊張,不僅白天上課,晚上還要安排自習,溫習當天的課業,以增強理解,鞏固記憶。那時家裏都點豆油燈,魔怔叔特意買來一盞汽燈掛在課室,十分明亮。沒有時鍾,便燃香作記,每晚三排香,大約等於兩個小時。散學後,家家都已熄了燈火,偶而有一兩聲犬吠,顯得格外瘮人。我一溜煙地往回跑著,直到看見母親的身影,叫上一聲“媽媽”,然後撲在她的溫暖的懷裏。
早飯後上課,第一件事,便是背誦頭一天布置的課業,然後講授新書。私塾的讀書程序,與現今的學習方法不盡相同,它不是在理解的基礎上把它記牢,而是先大致地講解一遍,然後背誦,在背誦的基礎上,反複玩味,進而加深理解。魔怔叔說得很形象:“這種做法和竊賊偷東西類似,先把偷到的財物一股腦兒抱回家去,然後,待到消停下來,再打開包袱一一細看。”魔怔叔後來還對我說過,傳道、解惑和知識技能的傳授,有不同的方法:比如,學數學,要一步步地來,不能跨越,初等的沒學習,中等、高等的就接受不了;學珠算,也要先學加減,後學乘除,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上。而一些人情道理、經史詩文,是可以隨著年齡、閱曆的增長而逐步加深理解的。
這種背誦功夫,舊稱“童子功”,必須從小養成,長大以後再做就很難了。有一句古語叫“熟讀成誦”。說的是,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把詩文吞進口腔裏,然後再拖著一種腔調大聲地背誦出來。拙笨的方法常能帶來神奇的效果,漸漸領悟,終身受用。不過,這一關並不好過。到時候,先生端坐在炕上,學生背對著他站在地下,聽到一聲“起誦”,便左右搖晃著身子,朗聲地背誦起來。遇有錯訛,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麵,簡要地提示兩個字,意思是從這裏開始重背。背過一遍之後,還要打亂書中的次序,隨意挑出幾段來背。若是不做到爛熟於心,這種場麵是難以應付的。
我很喜歡背誦《詩經》,重章疊句,反複詠唱,朗朗上口,頗富節奏感和音樂感。誦讀本身就是一種欣賞,一種享受。可是,也最容易“串籠子”,要做到“倒背如流”,準確無誤,就須下笨功夫反複誦讀,拚力硬記。好在木版的《詩經》字大,每次背誦三五頁,倒也覺得負擔不重,可以照玩不誤;後來,增加到七八頁;特別是因為我淘氣,先生為了用課業壓住我,竟用訂書的細錐子來紮,一次帶起多少頁來就背誦多少。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置。
我原以為,隻有我們這位先生會這樣整治生徒;後來,讀了國學大師錢穆的《八十憶雙親》的文章,方知“天下塾師一般樣”。錢先生是這樣記述的:“翌日上學,日讀生字二十,忽增為三十。餘幸能強記不忘,又增為四十。如是遞增,日讀生字至七八十,皆勉強記之。”塾師到底還有辦法,增加課業壓不住,就以錢穆離座小便為由,“重擊手心十掌”。“自是,不敢離座小便,溺褲中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