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雜論01(1 / 3)

朱自清序

聞一多先生為民主運動貢獻了他的生命,他是一個鬥士,但是他又是一個詩人和學者,這三重人格扭合在他身上因時期的不同而或隱或現。大概從民國十四年參加《北平晨報》的詩刊到十八年任教青島大學,可以說是他的詩人時期;這以後直到三十三年,參加昆明西南聯合大學的五四曆史晚會,可以說是他的學者時期;再以後這兩年多,是他的鬥士時期。學者的時期最長,鬥士的時期最短,然而他始終不失為一個詩人,而在詩人和學者的時期,他也始終不失為一個鬥士。本集裏承臧克家先生抄來三十二年他的一封信,可以見出他這種三位一體的態度。他說:

我隻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光和熱來。隻有少數跟我很久的朋友(如夢家),才知道我有火,並且就在《死水》裏感覺出我的火來。

這是鬥士藏在詩人裏。他又說:

你們作詩的人老是這樣窄狹,一口咬定世上除了詩什麼也不存在。有比曆史更偉大的詩篇嗎?我不能想象一個人不能在曆史(現代也在內,因為它是曆史的延長)裏看出詩來,而還能懂詩。……你不知道我在故紙堆中所做的工作是什麼,它的目的何在,……因為經過十餘年故紙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們這民族,這文化的病症,我終於開方了。方單的形式是什麼—一部文學史(詩的史)或一首詩(史的詩),我不知道,也許什麼也不是。……你誣枉了我,當我是一個蠹魚,不曉得我是殺蠹的芸香。雖然二者都藏在書裏.它們的作用並不一樣。

學者中藏著詩人,也藏著鬥士。他又說:“今天的我是以文學史家自居的。”後來的他卻開了“民主”的“方單”進一步以直接行動的領導者的鬥士姿態出現了。但是就在遇難的前幾個月,他還在和我說要寫一部唯物史觀的中國文學史。

聞先生真是一團火。就在《死水》那首詩裏他說: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這不是“惡之花”的讚頌,而是索性讓“醜惡”早些“惡貫滿盈”,“絕望”裏才有希望。在《死水》這詩集的另一首詩《口供》裏又說: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裏爬。

“絕望”不就是靜止,在“醜惡”的“垃圾桶裏爬”著,他並沒有放棄希望。他不能靜止,在《心跳》那首詩裏唱著: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場內方尺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場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所以他寫下戰爭慘劇的《荒村》詩,又不怕人家說他窄狹,寫下了許多愛國詩。他將中國看作“一道金光”、“一股火”(一個觀念)。那時跟他的青年們很多,他領著他們做詩,也領著他們從“絕望”裏向一個理想掙紮著,那理想就是“咱們的中國”(一句話)。

可是他覺得做詩究竟“窄狹”,於是乎轉向曆史—中國文學史:他在給臧克家先生的那封信裏說:“我始終沒有忘記除了我們的今天外,還有那二千年前的昨天。這角落外還有整個世界。”同在三十二年寫作的那篇《文學的曆史動向》裏說起“對近世文明影響最大最深的四個古老民族—中國、印度、以色列、希臘—都在差不多同時猛抬頭,邁開了大步”。他說:

約當紀元前一千年左右,在這四個國度裏,人們都歌唱起來,並將他們的歌記錄在文字裏,給流傳到後代。……四個文化,在悠久的年代裏,起先是沿著各自的路線,分途發展,不相聞問;然後,慢慢的隨著文化勢力的擴張,一個個的胳臂碰上了胳臂,於是吃驚、點頭、招手、交談。日子久了,也就交換了觀念、思想與習慣。最後,四個文化慢慢的都起著變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致總有那麼一天,四個的個別性漸漸消失。於是不能改變,也不必改變,

這就是“這個角落外還有整個世界”一句話的注腳,但是他隻能從中國文學史下手。而就是“這角落”的文學史,也有那麼長的年代,那麼多的人和書,他不得不一步步的走向前去不得不先鑽到“故紙堆內討生活”,如給臧先生信裏說的。於是他好像也有了“考據癖”。青年們漸漸離開了他。他們想不到他是在曆史裏吟味詩,更想不到他要從曆史裏創造“詩的史”或“史的詩”。他告訴臧先生:“我比任何人還恨那故紙堆,正因為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他要創造的是嶄新的現代的“詩的史”或“史的詩”。這一篇巨著雖然沒有讓他完成。可是十多年來也片段的寫出了一些正統的學者覺得這些不免“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就戲稱他和一兩個跟他同調的人為“聞一多派”。這卻正見出他是在開辟著一條新的道路,而那披荊斬棘,也正是一個鬥士的工作。這時期最長,寫作最多,到後來他以民主鬥士的姿態出現。青年們又發現了他,這一回跟他的可太多了!行動雖然時時在要求著他,他寫的可並不算少,並且還留下了一些演講錄。這一時期的作品跟演講錄都充滿了熱烈的愛憎和精悍之氣,就是學術性的論文如《龍鳳》和《屈原問題》等也如此。這兩篇,還有雜文《關於儒·道·土匪》大概都可以算得那篇巨著的重要的片段吧。這時期他將詩和“曆史跟生活打成了一片”,有人說他不懂政治,他倒的確不會讓政治的圈兒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