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雜論05(2 / 2)

大江分九派,

淼漫成水鄉。

舟子乘利涉,

往來至潯陽。

因之泛五湖,

流浪經三湘。

觀濤壯枚發,

吊屈痛沉湘。

魏闕心常在,

金門詔不忘。

遙憐上林雁,

冰泮已回翔。

——《自潯陽泛舟經明海》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然而“羨魚”畢竟是人情所難免的,能始終僅僅“臨淵羨魚”,而並不“退而結網”,實在已經是難得的一貫了。聽李白這番熱情的讚歎,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時代多麼遠: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矛盾與詩的因果關係,許多詩是為給生活的矛盾求統一、求調和而產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對於他,詩的需要便當減少了。果然,他的詩是不多,量不多,質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時人作見證,杜甫講過的:“吾憐孟浩然,……賦詩雖不多,往往淩鮑謝。”質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見到。蘇軾曾經批評他“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這話誠如張戒在《歲寒堂詩話》裏所承認的,是說盡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釋。才如果是指才情與才學二者而言,那就對了,如果專指才學,還算沒有說盡。情當然比學重要得多。說一個人的詩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於說他的詩的質不夠高。孟浩然詩中質高的有是有些,數量總是太少。“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式的和“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幾乎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論前者,質和量當然都不如杜甫;論後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維。甚至“不材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質量都不如劉長卿和十才子。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築在一聯或一句裏,而是將它衝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

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東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當退之大敵,如《城南聯句》,亦必困矣。子瞻雲:“浩然詩如內庫法酒,即是上尊之規模,但欠酒才爾。”此論盡之。

——張戒《歲寒堂詩話》

出穀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鳥藤間。遊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

讀孟公詩,且毋論懷抱,毋論格調,隻其清空幽冷,如月中聞磬,石上聽泉。

——翁方綱《石洲詩話》

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在許多旁人,詩是人的精華,在孟浩然,詩縱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餘。在最後這首詩裏,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隻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讀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我們得到一如張洎從畫像所得到的印象,“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這是我們前麵所提到的“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的另一解釋。

超過了詩也好,夠不上詩也好,任憑你從環子的哪一點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並沒有第二個詩人到過這境界。東坡說他沒有才,東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誰能了解莊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詩,當然也得承認那點“累”。至於“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淵明,還有誰呢?

原載《大國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