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雜論05(1 / 2)

孟浩然(689—740)

當年孫潤夫家所藏王維畫的孟浩然像,據《韻語陽秋》的作者葛立方說,是個很不高明的摹本,連所附的王維自己和陸羽、張洎等三篇題識,據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鑒定大概是對的,但他並沒有否認那“俗工”所據的底本—即張洎親眼見到的孟浩然像,確是王維的真跡。這幅畫,據張洎的題識說:

雖軸塵縑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跡,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一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

骨貌淑清,風神散朗;救患釋紛,以立義表;灌蔬藝竹,以全高尚。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證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並不是說我們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斷定他當瘦。實在經驗告訴我們,什九人是當如其詩的。你在孟浩然詩中所意識到的詩人那身影,能不是“頎而長,峭而瘦”的嗎?連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設、絲毫不可移動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內的裝束,尤其是詩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編《孟浩然集》的王士源應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錯,他在序文裏用來開始介紹這位詩人的“骨貌淑清,風神散朗”八字,與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謂“精朗奇素”,無一不與畫像的精神相合,也無一不與孟浩然的詩境一致。總之,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再沒有比孟浩然更具體的例證了。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隻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孟浩然《留別王維》

張祜曾有過“襄陽屬浩然”之句,我們卻要說,浩然也屬於襄陽。也許正惟浩然是屬於襄陽的,所以襄陽也屬於他。大半輩子歲月在這裏度過,大多數詩章是在這地方,因這地方、為這地方而寫的。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於襄陽,更愛襄陽的。晚年漫遊南北,看過多少名勝,到頭還是:

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實在襄陽的人傑地靈恐怕比它的山水形勝更值得人讚美。從漢陰丈人到龐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風流人物,我們簡直不能想像一部《襄陽耆舊傳》,對於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個影響。了解了這一層,我們才可以認識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詩。

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

——張祜《題孟處士宅》

隱居本是那時代普遍的傾向,但在旁人僅僅是一個期望,至多也隻是點暫時的調濟,或過期的賠償,在孟浩然卻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事實。在構成這事實的複雜因素中,家鄉的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點。

在一個亂世,例如龐德公的時代,對於某種特別性格的人,入山采藥,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開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嗎?然則為什麼三番兩次朋友伸過援引的手來,都被拒絕,甚至最後和本州采訪使韓朝宗約好了一同入京,到頭還是喝得酩酊大醉,讓韓公等煩了,一賭氣獨自先走了呢?正如當時許多有隱士傾向的讀書人,孟浩然本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著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聖的默契而隱居。在他這回,無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對象便是龐德公。孟浩然當然不能為韓朝宗背棄龐公,鹿門山不許他,他自己家園所在,也就是“龐公棲隱處”的鹿門山,決不許他那樣做。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

——孟浩然《歲暮歸南山》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岩扉鬆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這幽人究竟是誰?龐公的精靈,還是詩人自己?恐怕那時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為心理上他早與那位先賢同體化了。曆史的龐德公給了他啟示,地理的鹿門山給了他方便,這兩項重要條件具備了,隱居的事實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實在,鹿門山的家園早已使隱居成為既成事實,隻要念頭一轉,承認自己是龐公的繼承人,此身便儼然是《高士傳》中的人物了,總之,是襄陽的曆史地理環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於布衣的。孟浩然畢竟是襄陽的孟浩然。

山寺鳴鍾晝已昏,

魚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

餘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

忽到龐公棲隱處。

岩扉鬆徑長寂寥,

惟有幽人自來去。

——孟浩然《夜歸鹿門歌》

我們似乎為獎勵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證生活的豐富,幾千年來一直讓儒道兩派思想維護著均勢,於是讀書人便永遠在一種心靈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與伊皋,江湖與魏闕,永遠矛盾著,衝突著。於是生活便永遠不諧調,而文藝也便永遠不缺少題材。矛盾是常態.愈矛盾則愈常態。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後天又是伊皋,這是行為的矛盾。當巢由時向往著伊皋,當了伊皋,又不能忘懷於巢由,這是行為與感情間的矛盾。在這雙重矛盾的夾纏中打轉,是當時一般的現象。反正用詩一發泄,任何矛盾都注銷了。詩是唐人排解感情糾葛的特效劑,說不定他們正因有詩作保障,才敢於放心大膽的製造矛盾。因而那時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別多。自然,反過來說,矛盾愈深愈多,詩的產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沒有功名,除在張九齡的荊州幕中當過一度清客外,也沒有半個官職,自然不會發生第一項矛盾問題。但這似乎就是他的一貫性的最高限度。因為雖然身在江湖,他的心並沒有完全忘記魏闕。下麵不過是許多顯明例證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