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陳無己《詩話》
今年遊寓獨遊秦,愁思看春不當春。
上林苑裏花徒發,細柳營前葉漫新。
公子南橋應盡興,將軍西第幾留賓。
寄語洛城風日道,明年春色倍還人。
——杜審言《春日京中有懷》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杜甫《曲江二首》之二
子美所以有這種抱負,不但因為他的血緣足以使他自豪,也不僅僅是他不甘自暴自棄。這些都是片麵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緊的,是他對於自己的成功,如今確有把握了。崔尚、魏啟心一般的老前輩都比他作班固、揚雄;他自己仿佛也覺得受之無愧。十四五歲的杜二,在翰墨場中,已經是一個角色了。
杜子美之詩,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
——宋 陳正敏《遯齋閑覽》
這時還有一件事也可以增長一個人的興致。從小擺不脫病魔的糾纏,如今擺脫了。這件事竟許是最足令人開心的。因為畢竟從前那種幽閉的書齋生活不大自然,隻因一個人缺欠了健康,身體失了自由,什麼都沒有辦法。如今健康恢複了,有了辦法,便盡量的追回以前的積欠,當然是不妨的,簡直是應該的。譬如院子裏那幾棵棗樹,長得比什麼樹都古怪,都有精神,枝子都那樣劍拔弩張的挺著,仿佛全身都是勁。一個人如今身體強了。早起在院子裏走走,往往也覺得渾身是勁,忽然看見它們那挑釁的樣子,恨不得揀一棵抱上去,和它摔一跤,決個雌雄。但是想想那舉動又未免太可笑了。最好是等八月來,棗子熟了,弟妹們隻顧要棗子吃。棗子誠然好吃,但是當哥哥的,尤其筋強力壯的哥哥,最得意的,不是吃棗子,是在那給弟妹們不斷的供應棗子的任務。用竹篙子打棗子還不算本領。哥哥有本領上樹,不信他可以試給他們看看。上樹要上到最高的枝子,又得不讓棗刺軋傷了手,腳得站穩了,還不許踩斷了樹枝;然後躲在綠葉裏一把把的灑下來:金黃色的,朱砂色的,紅黃參半的棗子,花花剌剌的灑將下來,得讓孩子們搶都搶不贏。上樹的技術練高了,一天可以上十來次,棵棵樹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樹頂上站直了,往下一望:離天近,離地遠,一切都在腳下,呼吸也輕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聲。那笑裏有妙不可言的勝利的莊嚴和愉快,便是遊戲。一個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越一點,才不愧是杜甫。
杜子美之於詩,實積眾流之長,適當其時而已。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衝澹,謝靈運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衝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嗚呼!子美亦集詩之大成者歟?
——宋 秦少遊《韓愈論》
二
大約在二十歲左右,詩人便開始了他的飄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遊覽(仍舊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滿的雛鳳。乘著靈風,踏著彩雲,往濛濛的長空飛去。他肋下隻覺得一股輕鬆,到處有竹實,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鮮,是自由,是無垠的希望,和薛雷的雲雀一般,他是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歲以後,風漸漸尖峭了,雲漸漸惡毒了,鉛鐵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壓著,太陽也不見了。他在風雨雷電中掙紮,血汙的翎羽在空中繽紛的旋舞,他長號,他哀呼,唱得越急切,節奏越神奇,最後聲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敗是勝利的挫敗、神聖的挫敗。他死了,他在人類的記憶裏永遠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視的白光。他的音樂,或沉雄,或悲壯,或淒涼,或激越,永遠,永遠是在時間裏顫動著。
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
——宋 葉夢得《石林詩話》
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
—— 清 浦起龍《讀杜心解》
子美第一次出遊是到晉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縣),在那邊結交的人物,我們知道的,有韋之晉。此後,在三十五歲以前,曾有過兩次大舉的遊曆:第一次到吳越,第二次到齊趙。兩度的遊曆,是詩人創作生活上最需要的兩種精粹而豐富的滋養。在家鄉,一切都是單調,平凡,青的天籠蓋著黃的地,每隔幾裏路,綠楊藏著人家,白楊翳著墳地,分布得驛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們的背景一樣的單調。我們到過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去處,大概從唐朝到現在是不會有多少進步的。從那樣的環境,一旦踏進山明水秀的江南,風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樣的驚喜。我們還記得當時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謝的風流,在那裏當然還留著夠鮮明的痕跡。江南本是六朝文學總彙的中樞,他讀過鮑、謝、江、沈、陰、何的詩,如今竟親曆他們歌哭的場所,他能不感動嗎?何況重重疊疊的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劍池、虎丘、姑蘇台、長洲苑,太伯的遺廟、闔閭的荒塚,以及錢塘、剡溪、鑒湖、天姥—處處都是陳跡、名勝,處處都足以促醒他的回憶,觸發他的詩懷。我們雖沒有他當時紀遊的作品,但是詩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隻是到了姑蘇,船也辦好了,卻沒有浮著海。仿佛命數注定了今番隻許他看到自然的秀麗、清新的麵相,長洲的荷香,鏡湖的涼意和明眸皓齒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須得等四五年後遊齊趙時,才許他見麵。
孟嘉落帽,前世以為勝絕,杜子美九日詩雲“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其文雅曠達,不減昔人。故謂詩非力學可致,正須胸肚中泄爾。
——宋 陳師道《後山詩話》
在敘述子美第二次出遊以前,有一件事頗有可紀念的價值,雖則詩人自己並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種—生徒、貢舉、製舉。已經在京師各學館,或州縣各學校成業的諸生,送來尚書省受試的,名曰生徒;不從學校出身,而先在州縣受試,及第了,到尚書省應試的,名曰貢舉。以上兩種是選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詔行一次,以舉非常之士,便是製舉。開元二十三年(736)子美遊吳越回來,挾著那“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的氣焰應貢舉,縣試成功了,在京兆尚書省一試,卻失敗了。結果沒有別的,隻是在夠高的氣焰上又加了一層氣焰。功名的紙老虎如今被他戳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學問,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許這次下第,不但不能損毀,反足以抬高他的身價。可恨的許隻是落第落在名職卑微的考功郎手裏,未免叫人喪氣。當時士林反對考功郎主試的風潮醞釀得一天比一天緊,在子美“忤下考功第”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舉人的辱罵,朝廷從此便改用侍郎主試。
氣靡刂屈賈壘,目短曹劉牆。
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
——杜甫《壯遊》
子美下第後八九年之間,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個時期,遊曆了許多名勝,接交了許多名流。可惜那期間是他命運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幾年的經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輝,因為從那以後,世亂一天天的紛紜,詩人的生活一天天的潦倒,直到老死,永遠闖不出悲哀、恐怖和絕望的環攻。但是末路的悲劇不忙提起,我們的筆墨不妨先在歡笑的時期多留連一會兒,雖則悲慘的下文早晚是要來的。
古人為詩,貴於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也。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
——宋 司馬光《續詩話》
開元二十四五年之間,子美的父親—閑—在兗州司馬任上,子美去省親,乘便遊曆了兗州、齊州一帶的名勝,詩人的眼界於是更加開擴了。這地方和家鄉平原既不同,和秀麗的吳越也兩樣。根據書卷裏的知識,他常常想見泰山的偉大和莊嚴,但是真正的岱嶽,那“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的奇觀,他沒有見過。這邊的湍流、峻嶺、豐草、長林都另有一種他最能了解,卻不曾認識過的氣魄。在這裏看到的,是自然的最莊嚴的色相。唯有這邊自然的氣勢和風度最合我們詩人的脾胃,因為所有磅礴鬱結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經在這景物中說出了。這裏一丘一壑,一株樹,一朵雲,都能引起詩人的共鳴。他在這裏勾留了多年。直變成了一個燕趙的健兒,慷慨悲歌、沉鬱頓挫的杜甫,如今發現了他的自我。過路的人往往看見世麵行人馬,帶著弓箭旗槍,駕著雕鷹,牽著獵狗,望郊野奔去。內中頭戴一頂銀盔,腦後鬥大一顆紅櫻,全身鎧甲,跨在馬上的,便是監門胄曹蘇預(後來避諱改名源明)。在他左首並轡而行的,裝束略微平常,雙手按著長槊,卻也是英風爽爽的一個丈夫,便是詩人杜甫。兩個少年後來成了極要好的朋友。這回同著打獵的經驗,子美永遠不能忘記,後來還供給了《壯遊》詩一段有聲有色的文字:
春歌叢台上,冬獵青邱旁。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崗。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鶬。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
原來詩人也學得了一手好武藝!